大江邊第三卷 頌·7
這大半年裏負責挑水的都是貴珠,她一聲不響地一趟趟從壩上往坡上爬,水的重量使腳步很沉、很笨重,邁步的速度很慢、很不穩。
她姐姐革美在的時候,她一天也沒挑過水桶和糞桶,她姐姐一走,把這些擔子都撂給她了。姐姐走的時候還是春天,到處都綠油油的。你就會當整個江心洲都是綠的,所有的蘆柴都是綠的,所有的樹都是綠的,所有的莊稼都是綠的,其實不是的,到了秋天你就能望出所以然來,玉米粒是金黃的,花生是紅的,紫檀檀的是泡桐樹,橡樹是古銅色的,全部露出本來的樣子。貴珠識別得很清楚,江心洲除這些還有什麼呢?
姐姐一走,這些活還是全到自己頭上來了。上半年的時候,她一趟還隻能挑半桶,可眼下,她一趟能挑大半桶了。有什麼辦法呢,她見不得爸爸那吃力受罪往坡上爬的樣子,真擔心他被壓垮。半年工夫,她長了力氣、長了個頭、長了膽子還長了心思。
她還曉得現在她爸真是一分錢都沒有了。旁人不曉得她曉得,她媽不曉得她曉得。她爸自己都不曉得,但是她曉得。
他們都惦記著出去,各種各樣的人都想著出去,姐姐跑出去就跟爸爸說的一樣,是待不下去了:
你媽媽打人罵人太狠了。
那哥哥呢,他從不挨打從不挨罵,他們還是費了這許多的力氣把他送到了城裏。她爸爸把錢捏得緊緊的,平常都是一塊兩塊地往外花,買塊豆腐都不怎麼舍得了,可是幾千塊錢就趁著天黑不清不楚地送掉了,送給了哪個貴珠永遠也不知道。貴珠不想把這些話問出口,她既不想得罪爸爸也不想得罪媽媽,可她心裏想不通的呢。
貴珠自己也動過一兩回出去的念頭,就跟二鳳說的。二鳳說,你不要動歪念,我也沒動過,江心洲人走光了我倆都不能走,要待在父母邊上。二鳳對她愛人有許多意見,但她從不跟第二個人講,她忍著。她要把日子忍得風平浪靜的。她說做人兒女要講孝心,旁的不為重。她往埂上挑著水,沒走到埂上累得邁不開步子時,她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時她總想起二鳳說的話,二鳳就嫁在鳳凰鎮上。二鳳回回走娘家,都要跟她叮囑一遍:再好也不能去,再苦你也要受著。就仿佛這麼一去肯定就是去享福,就仿佛待在這裏比什麼都了不起。二鳳說,貴珠,我會在鎮上幫你物色一個男朋友,肯定心腸好。好像心腸好是第一似的。
心腸好的人一定待老婆好嗎?心腸好的人就一定幸福嗎?依我看不一定,她想。
她還曉得事情比她爸爸想象的複雜得多。進了城的哥哥根據爸爸的要求,在沒有電話的時候,用信件來彙報近況。加上姐姐革美也在城裏,那陣子她爸爸惟一的興趣和期盼就是等待郵遞員的自行車鈴的響起。那鈴聲習慣性地每周一次從渡口出現,郵遞員將笨重的自行車扛上渡船時,她爸爸就眼巴巴地朝著他看。他總是在等好消息。可是世上怎麼可能光有好消息呢?一開始,哥哥在信裏煞有介事地表達對爸媽供他上學的感激之情,這些話江心洲沒哪個孩子能說出來的,這一點多少能讓爸爸覺得安慰。鄉下孩子一貫不善於、不好意思、沒學會這樣說話,念過書終究是不一樣的。他們身上有種氣質,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她自己就沒有,決不會說這些話,紙上也不好意思寫,但幾個月後,哥哥信裏的內容就變了,不知不覺就透出憂傷和不滿來:他在城裏,根本不會有一個好的公平的待遇。他說,表麵上看我們都生活在這裏,但是我是低他們一等的,那些從小在這裏長大的人才是城市裏的主人,而我,盡管不再曬太陽,但他們還是明白我們的內心還是黑的。
我的同事經常去唱卡拉OK,我呢,連麥克風都沒見過。
而且,我什麼也不會,打領帶我都不會,還要他們教!
這點工資太少了,除了租房、吃飯之外就所剩無幾了。
本來爸爸覺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他在江心洲,就是被當成做大事的人。他把兒子送到城裏了,緊接著許多有錢人也學著他的樣幫兒子在城裏買了工。他從來不要多說什麼,自然就有人信他。他真像領袖似的許多人拿他當榜樣,他眼下倒了黴,一時半會翻身怕也不是容易事,可許多人還是跟他學,不敢小瞧他,不敢不隨著他。一般人就沒有這本事,用錢買都買不來,偏偏沒這本事的人還想當官,自找麻煩,貴珠想。
可是爸不是以往的那個爸了。不是那個膽敢揣著一百塊錢獨闖江西的爸爸了,他不是了,他全部的財產隨著那條船沉了之後,每回見到合夥人的家屬,他都有一種負疚感。媽媽就經常說,正是他們決策不善,在風浪中沒掌握好什麼時候應該起航,什麼時候應該在碼頭等待暴風雨過去,太外行、太不知水深水淺,才把命搭進去的。說死人的壞話還是人嗎?他回回都這麼說。他反倒把頭垂得更低,覺得自己僥幸躲過去了而顯得很羞恥,這種羞恥使他不能健康起來。他哪頓要是多吃了半碗,他就會不好意思,他明明還可以添點飯可是他不,他不好意思。就像他如果活得好睡得好吃得稱心,就對不起那些死掉的人似的,想想也不是他的錯。他們合夥買的船,他參了股,那趟沒去而已。就連二龍的死,貴珠也曉得,他把罪都攬到自己這邊了,他像欠著大姑媽似的,他背著的債可沉了。有回他吃了半碗飯就放了筷子,可桌上的菜還沒怎麼動,貴珠發狠搶過他的碗幫他又添了半碗飯,眼看著飯盛到碗裏他隻好吃了它,不吃就浪費了,他說。吃了不就吃了嗎,他其實頓頓都能多吃半碗的,貴珠從那時就曉得,若不是心裏有事,多吃吃也能吃得進,多吃吃身體能像今天這麼差嗎,他?
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還不服。他瘦得跟蘆柴似的,他就跟從來不照鏡子似的,他就像還在風浪裏遊似的,其實他跟條魚似的被甩到了沙灘上,旁人看不出,我還看不出嗎?他是我爸爸呀,貴珠想。
他還照常做生意,他天天到鎮上的木材市場去。他好像還揣著一個目標,一次又一次天亮就起床。可是這一年多來的生意一直不順,過去那無本萬利的記憶一直在他心裏,口袋裏空空如也的他來來回回地觀察。很明顯,他的計劃是,看準一批有賺頭的木頭,然後到村上去借高利貸,如此一來,一批木材還掉高利貸的利息後還要有賺頭他才肯出手,帶著這樣審慎的目光,整個木材市場的木頭都不合他的意。最關鍵的是,他不會搞鬼,這點才是最致命的,他不會說得天花亂墜、唾沫橫飛。在他做生意的時候,還不興這個。他當年空手套白狼成功之後,他跟江西頭一趟做成買賣的那個生產隊做了一輩子的生意,通過他,江心洲周邊的木材販子們源源不斷地湧向那個地方。當時雖然有誇大其詞,有信口雌黃的意味,可那裏的人是實實在在撈到好處了,那些人到現在對他還是感激涕零、崇敬有加。不過生意越做越有新的技巧了,要搞鬼,要巧舌如簧,要在有蟲眼的木材上釘上釘子,抹上黑灰,把這根木材抹得光溜平滑的,才能賣上更高的價錢,另外要給木匠們回扣,要請包工頭們喝酒,如此等等,都是他極不擅長的。木材市場上三三兩兩地站滿了年輕人,他們穿著筆挺的西裝,用普通話跟人交流,顯得很有派頭,他們膽大心細腦子活絡,曉得對人笑臉相迎,寒暄周旋;他們朝采購的負責人手心裏塞賄賂而邊上人渾然不覺,他們出手大方,看人準、嗓門大、自信、充滿活力。爸爸還是老樣子,可靠、木訥、不說大話,他站在那裏,還是前幾年,不,十幾年前的姿勢,早年在許多急吼吼的人中間,這姿勢讓他特別顯得穩重、很有耐心,但如今使他看起來落伍、可憐巴巴的,天天如此,那麼永恒不變的樣子,當初這個樣子讓他鶴立雞群、與眾不同,引領了江心洲的人們邁出了發家致富的道路。可這樣子過去成就了他的輝煌如今也讓他舉步維艱,讓他的孩子們替他難過、心疼他。
從木材市場回來的時候,遇到打招呼的熟人,不止一次貴珠聽到他攤開空空的兩手,自嘲地揶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