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三卷 頌·8(1 / 3)

大江邊第三卷 頌·8

陽曆年一過,莊稼地裏就顯得衰敗了。新點下去的油菜才巴掌大伏在地裏,一壟壟的棉花早被剝得精光,隻剩下光禿禿的棉花稈,被冬風撕得脆生生地響。太陽的熱度明顯不如前些日子狠了,它嚴肅了、懶了。玉米稈的枯葉垂落下來,被雨一澆,爛成一攤子一攤子,被腳一踩,咯吱咯吱響,不久,便冒出腐爛味。

曉得沈大墩子花了許多心思,保地又猶豫不決,有點舉足不前了,可是小翠是那種說幹就幹的爽快人,豈能容他半途而廢?

頭一趟保地拎了一袋煙酒到鄉裏,小翠不放心,一直跟在後頭,保地一出來,小翠就急不可耐地打聽鄉長的態度。保地當場把領導的話學給小翠聽,保地記得鎮幹部頭一句話是:

有上進心是好事。

中間一句是:

這是個機會平等的社會。

還有呢?小翠問。

下次不準再搞這一套了。

有戲。小翠有把握地說,下次更要去。

回家的路上,保地邊走邊感慨說:

都說當官的有肉,可鄉長瘦得皮包骨。

小翠一聽急了:

我見過他一回,是個大胖子呀,怎麼半年工夫瘦成皮包骨?莫非得了什麼病?

沒,他瘦歸瘦,精神好得很,說在鄉政府幹了七八年的保衛工作了。

小翠一聽,臉由紅轉白,嘴巴哆嗦起來:

呆子,你送錯人了。

原來,保地不太識字,他見到一個辦公室門敞開著,又沒人,就進去了。一進去,也忘記問對方的名姓,直接把煙酒全擺到人家辦公桌上,人家看見東西後,對他又客氣得很,他也就忘記小翠交代的一二三四五了。

下回小翠吸取了教訓,教了保地“鄉長辦公室”這幾個字的正確寫法,又打聽到鄉長辦公室在鄉政府辦公樓的最裏頭一個房間。這回,保地總算沒把東西送錯房間。

好在鄉長的話跟保衛科那個瘦老頭的話一點沒差別,而且比保衛科的同誌多了一句話:

現在四十歲以下的同誌還留在家鄉,本身就是沉得住氣、耐得住窮的人,可靠!

這句話成了吳家的希望之柱,一想到這高高大大的保地被鄉領導誇過:可靠!吳家義又忍不住多喝了幾杯。

快過年時又去了趟鄉裏。這回,小翠慫恿保地說出了自己的背景,上回忘記告訴鄉長他是吳家富的侄子、保國的親弟弟。這回,保地帶回鄉長的讚許:

吳家沒有狗熊。

心思是跟著膽量在動的,膽量一大,眼界就開。

從想頭變成行動,從行動變成希望,正是這樣一點一滴實現的。想當村主任的保地現在對自己的要求也提高了,對自己從頭到腳沒一樣看得順眼。策劃專家小翠全力支持他的改變。可是她不同意保地把自己的黃頭發染黑,說黃頭發現在流行,可是保地記得大隊幹部公社幹部沒哪一個有這種頭發,堅決要染,這件事,他不肯聽老婆的。

討論了一刻多鍾,小翠不耐煩了:

反了啊,你?她假意一嗔怪,吳保地才不吭聲了。

小翠陪他到鎮上的裁縫鋪子裏訂做一套新西裝,小翠看中的是一種絳紅色的料子,可保地非要穿黑衣。

黑色顯得人木,沒朝氣。

沒見過哪個幹部穿絳紅色的嘛!

他們土,你也要跟著土?

小翠一提高嗓門,保地就投降了。

回到家,走路的樣子、捋頭發的樣子、擼鼻涕的姿勢,小翠都一一糾正保地,說話的樣子更要重點糾正。跟人說話的時候,頭不要低,臉不要紅;說到一半就算想不到合適的詞也不要慌張,一慌張就打結巴。還有,吐痰的時候要歪過頭,不要直通通地往地下一噴,這樣子也不斯文。

對保地來說這真是前所未有的考驗。頭幾天,他興奮地配合,可是越配合越顯得笨拙。一個星期下來,他不進步反而蔫頭蔫腦的,吃飯的時候埋頭扒飯,跟往常一樣,不往菜碗裏瞟一眼:

幹部吃飯這樣猴急?家義都看不慣了。

幹部吃飯,吃的是菜,喝的是酒,有幾個能一幹幾大碗?

我累了一天,保地小聲地嘀咕。

再累也要保持斯文。小翠也趁熱打鐵。

這麼麻煩!

這就嫌麻煩怎麼中?

家義不得不苦口婆心了:

當幹部要能喝、能說、能吹、能侃,還要鎮得住場麵。你不管肚子裏有貨沒貨,嘴上都要一套一套的,不能動不動就低頭,服軟。

有時候呢,又不同,話要少,話少才顯得有城府,話多反而露馬腳。

這樣一來,保地就更掉進雲坑霧海、手腳不曉得往哪裏擺了。

這幾個月,小翠麻將打得少了,借了本小學語文書來,有空就教保地識字。不管怎麼樣,吳保地三個字還是要會寫的。保地嘴上謙虛,可是一本書拿到手,五篇課文都能順著念下來,小翠忍不住誇起他來:

扁擔大的字不識一個這樣的話往後不要再講了,不是認識這許多麼!

中間有一半是重的,有些字出來好多回!

出現的回數多,說明才重要,重要的字認得也就中了。

往常,天一黑,勞動了一天的人們就會三三兩兩地攏到吳保地的家門口。這時,吳保地就會很慷慨地把電視機從房間裏搬到堂屋,把小板凳一一擺好。他發自內心地招呼著鄰居們一一就座,就昨天沒看完的電視發表自己的看法,發表自己的不平。

電視是好東西,正如方達林所言:不出門知天下事!何止是天下事,古往今來,天涯海角一一呈現,保地尤其愛看《射雕英雄傳》,他百看不厭,集集不落,回回片尾曲一結束,他就會不無得意地發表看法:

傻人有傻福,到天邊都是這個道理。

這天,保地發現到門口來看電視的人少了許多,一打聽,原來沈大墩子沈立順家也買了電視機,明擺著是拉攏人心嘛!這還不算,他的電視機邊上還買了個沙發,坐沙發上看電視,屁股是軟的後背還帶靠,而且,沈大墩子還準備了瓜子和香煙,女的吃瓜子,男的一根煙。

這也沒什麼,清靜點也好,可是沒幾天,小翠到鎮上去燙發,家義他們到地裏拔草,家裏的箱子又被人撬開了。保地聽說,沒命地往回趕,他跑得滿腦大汗,還沒進門,小翠就安慰他:

穩重一些,沒丟什麼,就丟了一本相冊!你當我還傻啊,還把錢放在這些壞種們能想到的地方?

保地定定神,望著氣定神閑的小翠,才確信是真沒事。

有天,範文梅晚飯的時候一直在走神,喊她端醃菜,她去拿了兩雙筷子。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到底忍不住,趁小翠沒醒,告訴早起下地的兒子:

聽說小翠穿露膀子的衣裳照過相,有沒有這事?

我不曉得。保地愣了一愣,我沒聽她講過。

不是在江心洲,也不是在鎮上,是在北京!

過了半天,保地問他媽:你怎麼曉得這事?

外頭有人在傳。

過了兩天,她又問兒子:

小翠在北京有過對象的事你曉得不?

這回保地有點惱了:她有對象怎麼還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