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三卷 頌·9(1 / 3)

大江邊第三卷 頌·9

江心洲一九九六年開始實行火化製度。如同當年的計劃生育政策一樣,江心洲人情緒激烈地抵抗了很長一段時間,子女們想到父母們死了在火裏燒,他們在想象焚燒爐的時候總把親人想象成有知覺的,忍不住會心如刀絞;而將死之人,棺材板都打好了,卻要被燒成灰裝進罐子裏,也倍覺膽寒。抵抗最勇敢的是一位老太太,在得知自己快要死了時,她讓兒子用擔架抬著去了紫陽洲她妹妹家,哪曉得剛到她妹妹家,妹妹那個村子也接到了通知,就是說從當天開始實行火化。這位老太太把身子從妹妹家的床上支起來,長歎了一口氣,對兒子說,還是抬回江心洲吧。

回江心洲的路上,這位老太太把身子探起來七八次,她擔心地告訴兒子:

我至少死在自己的床上吧?

不會的,您老不會有事的。兒子輕聲地安慰她,我肯定把您老接回江心洲。

看著母親越來越喘不上氣,兒子不停地哀求母親:

媽媽您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啊!

又顛簸了半天,果然回到江心洲,進了屋一刻鍾後便咽了氣。

這件事之後,許多老年人就曉得這運動也是全國性的,這落後地區已經是最遲的了。跟任何江心洲人不能理解的運動一樣,從抵觸到服從,花了年把時間後,便不需要幹部出動,兒女們便老老實實地把上人往縣火葬場送了。很快,西埂頭的亂墳就慢慢地平下去了。可惜,那些荒地沒有像政府期待的那樣,被立刻利用起來種上莊稼,相反,江心洲長荒草的地方卻越來越多。說到底,大夥都心裏有數,這年頭靠這幾畝地是沒什麼大發展的。江心洲人不再那麼膽怯“城市”那個地方了,倒不是說城市的魅力已經消退,而是這種魅力不再那麼遙遠。現在,去城裏,是一件普通的事,實在沒什麼稀奇。現在,那兒甚至是自己的了,沒有什麼能阻擋這種事實。想一想,除了方達林家,江心洲哪家哪戶沒人做買賣、打工?江心洲人明白,他們跟城市是有千絲萬縷的聯係的。城裏人吃的菜,是他們賣給他們的;城裏的工廠裏成千上萬的鄉下人,就連一些市長都是鄉下去的;更不要說那些大樓大橋都是鄉下人造的;江心洲的鍾點工活躍在許多樓房裏,他們的見識更是不比當年。

江邊上那塊見證過保國的愛情、大鳳的死亡、二龍的憂傷以及吳文吳武頑皮童年的大石頭依舊安然地、沉靜地、孤獨地平躺在那裏,它聽到浪花飛濺的轟隆,聞過野花開放的暗香。它同樣見證了擺渡公阿三的衰老,在幾十年的擺渡生涯中,阿三幾乎成了江心洲的代言人。隻要望到他,就望到了江心洲;隻要他在,江心洲的世界就與外界保持著聯係。白天黑夜他都風雨無阻地獨自守在江心裏這艘飄搖的渡船上,像石頭、像大江、像天氣一樣巋然不動。

可是突然有一天,一件措手不及的事情發生了。

頭天晚上八點多鍾,阿三迎回最後一個江心洲人後,在船上吃了半碗稀飯,然後貓著腰進了船艙。第二天早上,硬是任許多早起的江心洲人喊破了嗓子,跳疼了腳,阿三也沒有從船艙裏爬出來,他讓新鮮的蔬菜蔫在江灘上,他讓出遠門的年輕人誤了僅有的一班長途車。當經過的漁船靠近他的渡船,準備把他叫醒時,才發現他已經悄然離去了。

哎喲,怎麼死了?

受到驚嚇的漁船主那天沒有去打魚,他氣急敗壞地臨時充當擺渡客。一天下來,他就怨聲載道,當晚便溜之大吉,讓江心洲人自己握著槳在江心裏打轉。

與其說阿三的死讓人傷心,莫如說阿三的死讓人意外。靜下心來想一想也覺得實在,既然人人都要死,這個有他不多沒他不少的人死也在情理之中嘛。

阿三一埋,就跟一塊碗大的石塊扔進了江裏,撲嗵一聲濺起一片水花,很快就沒有動靜、徹底消失了。哪曉得麻煩事才剛開始,江心洲人發現,這麼多年來,這個村裏隻有阿三一個人願意待在這隻小船上,幾十年如一日,風雨無阻地迎來送往,不畏嚴寒、不懼酷暑,更不計報酬、不圖回報。現在,江心洲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願意幹這種活。

既沒有錢,也沒勁!

就連七十歲的老頭也不願意整天無聊地守在這隻灌風漏雨的小船上。江心洲人的出行成了大問題,如今,他們不得不每家每戶一天天輪換擺渡。可是,這隻不守時沒準點的小船經常把人耽誤在兩岸。尤其是農忙,小船更成了孤家寡人,獨自漂在江心裏東搖西晃,無著無落。

阿三死前,兩個多月滴雨沒下,江心洲的壩埂上塵土飛揚,地裏的莊稼饑渴難當。阿三死後不到三天,雨忽然落下來了,毫無征兆,如同阿三的方式。最初是星星點點地滴落,一會兒,猛烈、圓潤的雨點砸向樹葉,再跳躍著劃向大地,大地發出愜意的歎息,隨後,密密匝匝、滿目皆是。緊接著,這條大江也做了回應。幾天工夫,江麵氣勢洶洶地上揚,快速與天水交流,形成鋪天蓋地之勢,淹掉了蘆柴場,撲到門檻沿,一下子紮進了江心洲的眼眶裏。

這場雨之前,江心洲人忙得暈暈乎乎,差不多把這條江的壞脾氣給忘記了,它溫吞吞地在原地一待就是好多年,江麵光滑、透明、像銀子一樣閃閃發亮,她溫馴地流淌,一直伸展到眼睛的盡頭。但是,不曉得什麼原因,今年它又來滋事了。江心洲又開始扛沙包碼壩,挑土堵截小漏口,還要巡邏放哨。個別人在自己家的自留地裏排水,主任王儲金對這些沒集體意識的人說:

到時大壩一破,水又沒長眼,能繞過你家這塊菜地?再說了,沒這幾畝地,你還能餓死?村長對這種自私的人耐著性子好言相勸。

王儲金頭發白了背也駝了,他是江心洲的二十多年前的老村長。哪曉得新上任的沈大墩子沈立順幹了幾個月聽說北京有個發財的機會,急急地撂了挑子,村主任這個位置空了兩個多月。沒奈何,鄉裏把他臨時請出來頂一陣子。他六十多了,沒想到能東山再起,他裝著對這個位置滿不在乎的樣子,可是他的褲角和褂子擺都威風起來了。過不多久,他不小心就回到了十年前的樣子,習慣性地人五人六地吆喝,他的吆喝在大埂上空蕩蕩地來回竄了幾回,沒人響應,他便曉得眼下的農民不作興被幹部嗬斥了,要好言好語地講道理,道理對不對是兩碼事,要講得跟真的一樣才中。他的嗓子喊啞了,拿起茶杯喝水,喝水時露出那隻缺了角的門牙,是去年保地打的,王主任到現在也沒有想出來吳保地為何給他這一記老拳。人一橫起來,你還真有點發怵。

這天,他正在渡口安排人查漏,渡口對麵來了一個人。來人站在渡口,顯然不知道艄公已死的事實,等了半天,終於等到王主任在洲頭罵罵咧咧的身影,他隻好扯著嗓子朝這邊喊:

這——位——大——爺,麻——煩——你——把——我——擺——過——去。

操,王主任不耐煩地說:這——麼——大——的——水——你——還——敢——到——江——邊——來——走——親——戚,不——怕——死——啊!

那邊也無可奈何地高聲叫道:不——是——不——怕——死,是——沒——有——法——子——!

什——麼——屌——事?王主任又喊,報——喪——啊!

是——的——,對岸一聽,趕緊像遇到了知音似的答道:

到——吳——家——義——家——報——喪——,他——女——兒——不——中——了!

範文梅和吳家義都還在東壩頭挑沙,他們聽說女兒死了,一時回不過神來。他們舉著沾滿爛泥的鐵鍁趕到渡口,吳家義是會劃船的,可這會他像是忘記自己會劃船,隻是抻著脖子跟旁人一樣朝對岸喊:

我——女——兒——是——尋——死——的——嗎?

不——是!

掉——水——裏——淹——死——的?

不——是!來人搖搖頭。

喝——農——藥——死——的?

一——口——沒——喝!

房——梁——上——吊——死——的?

不——是!

我——女——婿——打——死——的?

天——地——良——心,一——根——指——頭——都——沒——碰!

得——急——病——死——的?

沒,她——沒——得——急——病。

邊上的範文梅也糊塗了,她提醒家義:

被過路汽車撞死的吧?

餃子灣靠公路,已經有汽車來來往往了。

要不就是房子倒了把她砸死的,早聽說女婿家的房子舊了,要重蓋樓房。

最後,來人鉚足勁喊道:

肥——皂——水——灌——多——了!

還沒聽說哪家用肥皂水灌死了呢!這對腦子被傷心和震驚灌得糊裏糊塗的老人急忙忙就要往水裏撲,一個鄰居見他們一副不要命的樣子,就問他們出了什麼大不了的事:

什麼大事?吳家義氣鼓鼓地回他說:說把我女兒灌肥皂水灌死了。

怎麼可能?鄰居也驚呆了,撇著嘴表示自己的不信:哪有這樣的事?

就是,瞧瞧去!這對夫妻如釋重負般感激地望著鄰居:

我問問我女兒去。

王主任一瞧事情蹊蹺,也顧不得自己的身份了,他把差不多要淹掉頭頂的吳家義夫妻倆拽到了渡船上,搖到了對岸。

三個時辰之後,他們見到了僵硬筆直麵如紙色的保霞,在搖晃半天無果後,他們打聽女婿的下落:

德伍呢,我女婿哪裏去了?

在醫院,還在搶救呢。保霞的身邊全是村上人在忙活,親家公親家母全守在醫院。望著默不作聲的保霞,範文梅更加茫然不知所措了:

哪個講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她哀求地向看熱鬧的鄉親們望去,好像她求得誠懇一些事情就有變數。

他們的家務事,我們不好多嘴啊!那些圍觀的人個個慈眉善目,臉上掛滿了同情,在對事實的解答上,他們並不熱心:

反正死者為大,不說為好!

範文梅撲在女兒身上,抻著被水糊住的眼睛:

保霞,你怎麼就死了呢?

保霞,你怎麼能死了呢?

整整一天一夜,這對老夫妻不吃不喝,光是坐在保霞的屍首前,不停地問著這個問題:

保霞,你怎麼就死了呢?

保霞,你怎麼能死了呢?

還是吳家隨後趕到的史桂花和家秀等一群親戚砸爛了德伍家的桌子板凳鍋碗瓢盆,以示憤怒。

過了兩天,他們才見到了保霞的丈夫德伍,這個蓬頭垢麵的男人蒼白著一張蠟黃的臉,穿著醫院的病號服就回來了,他一進門,朝著他的丈人丈母娘雙膝一軟:

是我害死保霞的呀!你們殺了我吧。

吳家義和範文梅這才斷斷續續曉得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個從鬼門關回來的男人叫德伍,他頭一次見到保霞,就怦然心動。保霞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像從天而降的仙女一樣。她的笑聲像槳一樣在他的心上劃,他跟一切九十年代的新式青年一樣,主動跟她搭訕,寫工工整整的信給她,最後,他幸運地娶到了她。

要是你嫁給這個人而不是那個人,你的下半生就大大不同。

這是保霞結婚後對他說的話。

現在他回想起來,他把情書送到她手裏的時候,她沒有看完就急不可耐地問他有沒有妹妹。

他說沒有。

她就笑了,她說:

我不想換親。

她最恨的就是家裏人叫她換親。

換親的都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