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三卷 頌·10(1 / 3)

大江邊第三卷 頌·10

保國帶著兒子們回來的時候,保霞已經下葬快兩個月了。

跟其他人一樣,他也在渡口等了半天,這邊有人發現是吳保國,把船搖過去,讓他過來。

距離三年前,江心洲眼裏的保國顯然更成熟了。三十開外的保國的臉上長出了絡腮胡子,他的眼睛呈現出中年人的凝重和憂鬱,不僅強悍消失了,過去那走投無路時的狂暴與急躁以及那種時刻存在、緊追不舍的好鬥作派也全然消散了。可江心洲仍然滿懷戒心地相信,這凝重和憂鬱並沒有削弱他身上的力量和重量,相反,他身上的力量和重量都加強了,這凝重像是一件為冬天預備的外衣,隻不過暫時把他身上的粗魯和狂暴蓋住了。這位十二歲就敢和父親對著幹的英雄、這位五分鍾能放倒四個小痞子的豪傑、這位連坐牢還能撿回媳婦來最終還不要人家的霸王、這位來無影去無蹤一點不受江心洲約束的大俠,他每走一步,都有一些人的心頭閃過一絲驚恐,料定他會跟那些害他的人家一一清算,就連七八歲的孩子也在心裏盤算:

我沒得罪他家雙全吧?

跟他在身邊的兩個兒子在短短的兩年長出了有別於江心洲同齡人的膚色和神情,他們的臉上也喪失了過去那種劍拔弩張的警惕心,他們平靜而好奇地觀望著村莊,觀望著他們曾經的故友和敵人。這就是父子三人呈現給江心洲人的全部信息,他們注定不會用語言而是用姿態來訴說他們的個性和傳奇遭遇。

跟許多鄰居們擔憂的一樣,得知兒子回來的消息,範文梅急急忙忙扔下鋤頭,她一邊往家跑,一邊喊走在她前頭的鄰居:

不要讓他打人,幫我拉住他。

等到她回到家,兒子垂著頭坐在小板凳一動沒動。她長籲了一口氣,然後才撇開嘴哭了起來:

我的主心骨,你怎麼沒回來為你弟弟妹妹們出頭啊!你瞧瞧我這個家,家破人亡了呀!

她的哭聲像一把剪刀,閃著寒光,喀嚓喀嚓地斷斷續續地響,把江心洲剪得人人心裏發毛。

她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兒子的腳,兒子的腳真是大啊,這雙寬厚的大腳沉重地釘在地上,要是這隻腳朝那些狠心的踢過去,哪個能留得住小命?兒子這麼有能耐,家裏還是搞成這個樣子啊。她心裏酸楚、口裏嗚咽,好不容易才停下來。

保國側著耳朵聽著母親的哭訴,眼睛紅紅的,但他沒有動。他的沉著緩解了範文梅的苦痛,她的聲音,漸漸地低緩下來,但是悲傷的河流一經流淌,就不容易停下來,坐在兒子對麵,她嗚嗚咽咽地為沒有保國的這幾年一點一滴地打上注解:

都怪我伺候不好,你弟弟弟媳說走就走,一封信都不寫回來,丟了這麼個東西給我養著,倚在她身後的雙全警惕地瞪著來人,顯然,五歲的雙全已經全然沒有父母在時的白胖模樣了,他拖著鼻涕的小臉長滿了凍瘡。

說到保霞的死,她不像是死者的母親,而像是死亡現場的眼睛一樣忠實地描述起來:

她就去奪他手裏的藥瓶,她哪裏能眼睜睜地看著男人死在她跟前呢,他被鬼灌了迷魂湯,硬是不聽,還大口大口地灌,她就去搶啊,這一搶,搶得滿身滿臉都是,旁人哪裏曉得她沒喝呢!

生怕兒子上火,她哽咽著補充說:

他們都不是有意的!德伍都老得像他老子了!

說到收成,她的聲音也像濕抹布似的滴著水:

舊年澇了一場,棉花減產,農業稅還欠著大隊……

我的手指不怎麼能伸得直了,眼睛一到天擦黑就望不到東西了……

這便是保國眼前的世界。這位大俠的拳頭還如當年一樣碩大有力,哀傷清晰地落在他眼皮上。在聽完母親的傾訴之後,他卻破天荒地沉默著,帶著那並不專注的態度,他們看到他眼皮上閃閃發亮,但是他的拳頭沒有攥起來,他悲傷卻沒有發作出來。他的眼睛跟著兒子們,吳文吳武對保霞的死缺少必要的傷心,兩個孫子沒有聽完奶奶的嘮叨,沒有搞清這是不是冒險的時刻就一齊衝下了江灘,那一瞬間,他們似乎恢複成了江心洲的孩子,回憶起在江灘下衝刺曾經是他們童年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怎麼樣的不可掌握不可預測不可阻擋的世界嗬!換了三年前、五年前,他一定直接奔到妹夫門下,一拳足可致命,可眼下,保國清晰地明白,這真不是他的錯;如同他明白,大鳳的死也不全是自己的錯一樣,可想清楚問題並不能減緩痛苦,使他更輕鬆一點,不,是更沉重了一點、更悲觀了一點、更無奈更茫然了一點。

時值十月的黃昏。保國沉默地坐在堂屋裏,暮靄已經把江心洲緊緊裹挾在內,這個硬生生地被大江把它從世界上剝離的地方;這個行動遲緩的地方;這個暮氣沉沉的小村子;古老、缺少活力和變化的地方;這江心裏的小島,鑲嵌在大江與夾江之間的這世上多餘的一塊陸地,這小小的表平麵,這個鮮為人知的彈丸之地,杵在江邊上,潛伏在幽暗的黃昏裏,看不清過去、看不清前途,像被父母遺棄的病孩子,充滿了陰沉和無奈和悲慟;又像一塊扛著石頭攀登歲月的高坡的老人,已經一點一點被石頭壓垮了。天黑下來時更像一條一團漆黑的長布條,長布條在水麵上東搖西晃地擺動,沒著沒落的令人膽寒。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無依無靠地靜悄悄,像是原封不動地立在原地,又像是被什麼壓得透不過氣。

亂蓬蓬的坡下,枯萎的柴草紮堆地蜷縮在各個泥坑裏,泥坑前頭就是那條大江。整整三年沒有見過這條像大蛇一樣蜿蜒曲折時而暴跳如雷時而溫柔敦厚的大江了。吳保國幾乎有一種時光倒退的錯覺,自己當年帶回秀來時在渡口蓋的草棚還在原處,成了人們等渡船時歇腳的驛站。門前當年開滿打碎碗花的江灘上如今空空如也,緊貼著他當年幸福愛情的石頭如今也淒婉地孤單著。屋後那二十多年前栽下的老柳和梧桐,一如既往地沉默地觀望著他。他走進屋簷,屋簷像是缺了鈣的老人,矮小了許多,他不得不佝僂著背才踏進家門。

他聞到了他父親身上那孤獨衰敗的氣息,看到母親心裏的淚成條地往下淌,所有的經曆都呈現在他們的臉、頭發、眼睛和後背上,他們的身體寫著他們所有受過的苦難和折磨,明明白白地展現著江心洲的過去現在和將來,他們把一切裝在裏麵又根本盛不下,隻好從身體的各個部位顯現出來。

對於一個從此處走出去又時刻沒有忘記此處、年紀輕輕卻漂流太久的男人來說,中間這缺失的年月突然之間使他警醒過來了。他想起自己從十來歲起就有決定要承擔母親的痛苦,以及他想鉚足勁給愛人一個幸福的未來,他漸漸想起來了,他逃開是因為他想承擔,他老早就很想把這些苦難和折磨都扛過來,但是至今他都不知從何下手,這麼多年了他都不知如何下手。從別人看他的眼神他感覺出他在江心洲人眼裏還是那個力大如牛、霸氣衝天,滿不在乎的吳保國,可是他自己清晰地看到他自己身上那種猶豫不決、缺乏自信,對一切都失去判斷、感到茫然的特征。他的兒子們也養成了沉默寡言、不喜歡表達的性格,至少他們父子三人幾乎少有語言交往,以至他明白關於對事情的理解,他們隻是單憑自己的想當然來看問題的,比如此刻,他的兒子們在江灘上交鋒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他們應該在心裏為他的姑姑哭泣?他也沒有去提醒或阻止他們不當的言行,他覺得那並不是最重要的,形式上的眼淚或者做出來的傷心。

他的過去是那樣的混沌不清,他現在甚至搞不清是懷著怎麼樣的意誌他才活到今天。他並不覺得這樣活下去是他的理想和意義,他隻是盲目地活了下來,活到這新的痛苦來啃齧他的這一天,他被啃咬得再次感受到疼痛不堪的時候才明白要回過頭來想一想:他是怎麼熬到今天,又要怎麼麵對這些,他的親人、父母、兒子和江心洲?

江心洲這無聲的世界,這孤獨的與世隔絕的地方,這個沒有移動過也看不出有任何移動傾向的地方卻仿佛正長出一種力量,一種穿透他身體、向他靈魂底部去的力量,在他體內不動聲色卻又激烈地攪動,阻止他忘卻的正是它,那種感覺,那種疼痛。他深沉而專注地伸長耳朵,臉上呈現出茫然與困惑,他無法看清楚,也解釋不了,他比一個待在原地的江心洲人顯得還要木訥了。他仿佛做了一個夢,這十幾年他都在夢裏遊走,眼下他醒來後發現自己仍然停留在老一套的舊時日,他隻不過喝了某種藥水,突然膨脹成一個一米八的大高個子而事實上他還是個剛剛腿上長毛的十二歲的小夥子。

他一直以為自己在拯救別人,直到此刻才發現最需要拯救的卻正是自己。他清晰地看出自己這麼多年來一直揣著仇恨、恐懼和懦弱,他把一切都騙了,那些在他的拳腳底下尿褲子不計其數的人都被他騙了,他其實是最膽小的一個。

他幾乎不再看到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輕人,挑著水桶喘著粗氣艱難地從坡下往上爬的都是些老年人——還有婦女和兒童,男人們似乎全都消失了。即使他從來沒覺得江心洲哪個男人像個真正的男人,他仍然感到震驚和失望,他從來沒有想過他有權離開江心洲他們也有,他多年不歸、音訊全無,他們其實也有,他看到弟弟的兒子雙全倚在牆角,好奇而靦腆地注視著自己——像注視陌生人那樣懷著警惕。他的父母一去杳無音訊,就跟他自己一樣,他從這個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錯誤,他頭一次感到了良心的責備。

他那十多年的路是怎麼走完的,回過頭來想一想,真是一筆糊塗賬,朦朧、含糊,連方向和目的都不清楚。

他在家的時間越多,看到屋內的景象也越多。

他的父親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掄起釘耙隨時攻擊別人的蠻漢了,也不是那個異想天開指望當江心洲第一的幻想家了。他嘴裏哼哧哼哧地大談天南地北,可是屁股貼著板凳半天也動不了一下,他身上的東西被剝掉了,他成了一個事實上無能為力嘴上還不服輸的糟老頭。他跟範文梅一樣,抱怨著一切,隻不過他以為自己比她要大度、要看得遠,她抱怨那些看在眼皮底下的而他抱怨的更遠一點兒,抱怨鄉裏幹部、抱怨競選時搞鬼的人、抱怨拿了他的東西不幫他說話的人、抱怨那些亂嚼舌頭的人;他甚至抱怨大江,他責備這條江像個陰魂不散的鬼,斷了他們家的生路。他想表現野心,結果表明野心無影無蹤,他想表現更多的東西,他說得越多,表明他剩下的越少。說到激動的地方,他搖搖晃晃想站起來,可是他嗓門大,腿上的動靜小,過半天不等人來勸他,自己就會安靜下來。曾經劍拔弩張的兒子如今對他客氣多了,晚上買了酒陪他喝,他喝到後來四腳朝天不省人事,他嘴裏滿腹牢騷可身體心滿意足,因為兒子對他客氣多了,他忘記這恰恰說明他已經老得沒什麼好計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