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三卷 頌·15(1 / 3)

大江邊第三卷 頌·15

冬天的午後,空氣幹冽,沒有一絲風;土地和江水在此刻顯出別樣的淒迷和寧靜,被積雪壓彎的柳樹,像一尊黑色的忍辱負重的菩薩。在江心洲的渡口,在一堆黃沙石子的間隙,回來探望病重大媽的吳革美遇到了同樣的問題:她不會使槳,沒法過江!對岸的老人和孩子們對革美行起了注目禮。這位昔日的勞動好手、吳家的長女,如今,成了一個被外部風雨洗滌的客人,一個熟悉的江心洲人,一個神秘的陌生人。

她幾次想亮開嗓子吼幾聲,告訴對岸,她是家富的女兒,托他們捎個信讓爸爸把船劃過來接她過去。可幾次,她都沒好意思放開聲音,畢竟,許久她都沒有使用過自己的大嗓門了。

好半天,一條等待運送材料的鐵船在簡單的攀談後,得知吳革美就是保國的妹妹時,立刻二話不說,將革美送到了江心洲洲頭。

重回大江邊的吳革美望著這條親近又溫和的大江,顯然,這條江有了微妙的變化,看上去渺小了、狹窄了、深沉了,也不如往日清澈了。但對於這個歸鄉者來說,這種景象卻恰恰是她強烈體會到一種親近和溫和。她認真地看著這條冬天的江流,感到它似乎變得更加寬厚和清醒。她仍然具備洞悉一切的好眼力,她能從你鮮亮的衣裳裏頭窺見你內心最柔軟的隱秘。

吳革美走在堤岸上,凝視著太陽底下那輕舞飛揚的沙礫,頭頂那碧藍的天空,一隻小鳥從地上飛躍著向上,漸成黑點,消失在天際。這些往昔平常不過的場景,空氣、陽光、樹椏和露珠,現在,成了一個溫暖的所在,聯結著她的回憶,江心洲不再是與母親血雨腥風的爭鬥,不再是花前月下的枯寂,不再是壓抑人性的監牢,它因為她內心的成熟而厚重起來了。

荒坡上,有一個老人在翻土,他麵色黝黑、精瘦,赤膊的身姿在青綠的草裏,像一尊有意雕刻在風景區的雕像;從樹上垂下的晾衣繩在搖擺;一條苦巴巴地向這幾位陌生的江心洲人乞憐的狗;那開滿了打碎碗花的埂頭一隻優雅的貓扭著頭看著風景。革美還記得那些桃樹,那些伸展到屋簷下的樹葉,那些躲在樹上塞得滿嘴是青桃的男孩。現在,她不記得他們的名字了,但他們雪白的牙齒仍然在她此刻的記憶裏。一切還原到原汁原味的鄉村世界,原來,它可以很美的,它畢竟是美的,隻是它太靜了、太守舊了、太古老了、太木訥了。

江水輕輕地跳動。它是寧靜而寬厚的,她聽見它在空氣中跳躍,傍晚,像江有人在江底添柴,霧逐漸彌漫了江心洲,覆蓋了整個江心洲,彌漫到她眼前,這久違的迷霧的鄉村,一張張受苦受難的臉以及一張張並不知曉為何受苦受難的臉。

她不同了!她跟往日毫無區別!兩者都是真實的。

十幾年的闖蕩,如果用一個詞,那就是“辛苦”,兩個詞那就是“辛苦和幸福”。如果給她足夠的聽眾和時間,她將會用三天三夜來訴說她這十多年的遭遇;就算她一字不說,江心洲人也能猜測她所經曆過的一切,畢竟,江心洲已經不是昔日的孤島了。

城市魅力無窮,她也潛力無窮,她以雀躍般的心情做任何事,帶著激情,帶著狂熱的無知一次次犯錯又一次次展開新一輪的領悟。驚訝、慌張、衝動、防範,向未知領域冒犯,盲目進攻。一個失敗轉向下一個失敗,所有外鄉人的經曆,她一一麵對,有時也僥幸繞過。成串失敗結束之後都過濾成精美的回憶和新滋味,她從一個工作轉向另一個,城市的陌生和豐富都超過了她的承受能力。但是,她挺過來了,她站穩了腳跟。在這裏,有一種令人透徹體味的東西正在成熟,這些體驗是在城市成熟的,但也是在農村打下地基的,一切都有關聯,有效的和無效的經驗攪拌在一起,後來又做成了許多事。這種體驗,一般人都能想象得到,可說可不說。

許多年過去了,雖然她已麵目全非,受到過具有象征性的障礙和傷害,也具有了某種淺表性的現代性,她懂得眼下一切流行的東西。她偶爾感到混亂,但明白了秩序,她明白自己趕上了某種節拍,她的個人發展剛好契合了社會的繁榮。她不過是一滴水珠、順流而下,開始時她常常擔憂會被淹沒,但結果是,她有了嫌這世界太小的一天。嫌它太容易辨認,太缺乏神秘感。當然,她其實不介意這些,她所追求的肯定是宏大的理想,但是,現實裏,她隨著人流茫然地向前。其實隨著她離開江心洲,她的理想也就突然水到渠成地實現了。然而,她自己並不知曉,她跟大多數來處太低的人一樣,身上帶有一種特有的敏感和矛盾,對於過分順利的事反倒會使她惶惑不安。她努力地自我顯示、警惕地鬥爭,並堅持不懈地保持,一直一直,從不敢大意。她很少停下來思索這種保持這種姿態的原動力,這可能隻是一種本能,一種被放大的本能。結果是,她變得跟身邊的人群一致了,激進和對家族命運的擔憂從她身上消失了,她至少已經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或許有些人有與生俱來的財富,但她沒有,她僅僅是一個空腦袋光口袋的外鄉人;這個世界上,永遠免不了傷害,不管是過去在鴨蛋大的江心洲以及今天繽紛的城市,人人都有要麵對的苦難,人人都有讓別人不能容忍的地方。如果當初母親帶給她更多的是憤怒和委屈的話,那麼城市將她訓化成一個能吸納各種經驗的大麻袋,她懂得無常本就是命運的本質。正是這種認識使她自然而然地懷著無法言喻的隱忍、謙卑和自省,以最快的速度長大成人。

她的過去,她偶爾也會忘卻。在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間遊走時,絲絨的被麵和柔軟的枕頭以及牆麵上時尚的裝飾裹挾時,被跳躍閃爍的霓虹燈的映照時,或在匆促而冷漠的人群中,她偶爾會忘掉與之截然不同的過去。但是隻要一個不經意的思索,一念之間,一句鄉音,一個行乞的老人熟悉的眼神,她便會立刻回到過去。像一架可以來往穿行的機器,關於十八歲之前的一點一滴,全部不分前後、重重疊疊地回到記憶的前沿。然後,她抬起眼皮的瞬間,現實又會呈現出真實的質感,她想起了父親不同於今昔的愁苦麵容;想起了母親不罵人時的散落在黃昏的陣陣笑意;想起了逆來順受的哥哥;想起被永遠漂流在江裏埋葬在土裏的表兄表姐;想起那一個浪頭接著一個浪頭的江麵。這一切結束了,但這一切又都活生生地永遠定住了。

現在,她在城裏各個地方都能見到操她過去口音的同鄉,跟她一樣,他們努力擺脫過去。他們在每一個角落安營紮寨,在賣菜的菜棚裏、在百貨大樓、在美容院,甚至在圖書館的借書處。她本能地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在他們看似脫離過去的言辭中聽出真正的想法。可是表麵上,他們都在順著大潮,他們就一個話題在報紙上展開討論。喜好城裏流行的美食,追逐同樣的流行時尚,網球、瑜伽、流行性感冒。正是這種投入,她,或像她一樣從外部來的人,和城市本身幾乎混為一體,難有界限了。現在,他們在一定程度達成了和解,鄙視、排斥、對立意識已慢慢從本地人身上消失了。他們雙方都作了妥協,可能是更複雜或更簡單的原因。這個世界變化多端,但一切變化都是人的思想的變化。一旦有了一致的想法,一旦得到了溝通,事情就簡單了。總之,他們和諧了,學會了相處。從肉眼看,生活一派祥和。她不能說她在那裏找到了幸福,不僅是幸福,還有意料之外的許多,但她明白,幸福與過去是不能斬斷的。沒有對過去的回憶,就不曾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樣的幸福,甚或能夠得到何種方式的幸福;她也不能說,她失去了痛苦感。她的痛苦已悄然轉變,當年是空洞的幻想難以實現的痛苦,而現在,她實現了大於當初幻想的理想,但她同時獲得了跟當年不可同日而語的新的悲觀和絕望感。

她要一棵大樹的陰涼,世界給了她一棵樹的重量。

回憶感動了她,回憶製服了她。她回來既不是為了拯救,更不是為了擺脫。她回來僅僅是為了回來,她就是屬於這個地方的,她無論走多遠,她最終仍然會回來的。

放下行李,匆匆跟父母寒暄了幾句,革美便來到大媽的床邊,她俯下身子,朝病床的範文梅輕輕喊了聲:

大媽!

範文梅的眼皮跳了幾下到底沒睜開,她輕輕伸出一隻手臂,捏了捏革美的手:

革美!你回來啦!

回來了。她俯下身子,單腳跪下,把額頭輕輕在貼在床頭,貼著那老邁而縮成一小團的身體旁,眼淚早已糊住了她的眼睛,使她久久不能開口說話……

當她與五年沒謀麵的吳保國麵對麵時,一刹那她卻產生了麵對一個陌生人的錯覺。在她懂事之後,她見到他的機會就少之又少,這些年,為了吳文吳武,他們才見過幾麵,雖然沒少通電話,可通電話畢竟跟見到人不一樣。站在保國跟前,革美的心跳還是情不自禁地加快。一直以來,他,這位很少謀麵的堂哥哥,就是她的精神支柱,即使是他聲名狼藉、窮困潦倒的時候,她都自然而然地覺得,他是這個家裏最強大最傳奇最有價值的存在,但她也確實沒想過,他能把事業做這麼大,如今是頂著成功之士和慈善家的頭銜站在她跟前。在微微的尷尬之後,她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