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三卷 頌·19(1 / 3)

大江邊第三卷 頌·19

這種日子就這麼迅猛而唐突地撞來了,它一旦開始就不會停下來。現在是自己站出來的時候了,吳家富用了不到一刻鍾時間就從對失去親人的傷感轉移到了對死後親人身後事的處理。這就是男人,這就是像自己這樣的男人應該做的事。他決定承擔下來,吳家義是“家”字輩中最年長的一位,也是吳氏家族中年事最高的一位。他不能死了兩天消息還不敢發布出去,不能死了還躺在床上不曉得何去何從,再怎麼,他也不能還假裝沒死。

他曉得,這事得自己來,自己是操辦這場葬禮的惟一人選,他是主心骨,行禮招待都得他拿主意,規矩禮儀都得他提醒安排。他給十裏墩的家倉家有打了電話,他給保霞的婆家打了電話,給勝水、革美和貴珠一一通報了消息。他請鄉鄰們搭靈台、安排人到鎮上買各種葬禮材料。借桌子、請主事、買孝布,把電線拉到門前,照亮要來的客人,忙起來的時候,這些瑣事就像枯黃的落葉一樣,在他的周圍旋轉,而他則奇怪地毫無悲傷之感,仿佛這一天來得太遲而不是太突然。

死者已經被淨身穿好老衣,安放在堂屋的一角,隻等至親的兒子們回來看最後一眼後入棺。

死,真是很不好琢磨的啊,你留心它要來了,它呢,卻睡著了;你以為它忘記你了,它半夜卻來敲門。它像刀子一樣經常把你的心割得血淋淋的,可到頭來,它不跟你算清,你就一日不能讓它算賬。下一個就是自己了,家富想。多年來,時光漸漸磨損了他的皮膚,他的內髒,他的頭發,他卻仍舊有許多問題沒有想明白,想到自己死了,這綠意覆蓋的土地還在;這磚牆,這一群群雞鴨仍在,他就有一種安慰;可一想到自己死了,他的兒女便如同站在冬天沒有牆的房子裏,他又感到擔憂。

他希望自己好好活下去,替兒女守住一個可以回來的地方;可他心裏又是矛盾的,盡管他日夜思念他們,但他又真的不希望他們回來;即使回來不算失敗,他也不想他們回來。他曉得這地方苦,這地方窮,可他自己是無論如何也舍不下這風沙滿天的江邊,這破敗的房子。

眼下,人人都不把土地當一回事,他相信那些出去的人總有一些會回來,回來時,他們還是會把土地當成寶貝。現在,他已是六旬老人,他屢屢忘記剛剛發生的事,他同時失去對外部事物的正確判斷,沒人要他,但他自己已經暗地裏承認,他不如當年了。他也越來越看不懂這個世界,他也沒有看懂的野心,他隻想它不出婁子。他熱愛新聞,倒不是對政治感興趣,他隻喜歡看到他兒女們所在城市的天氣哪,交通哪,他經常聽到這兒的水受到汙染,那兒的橋梁垮塌。甚至有的城市裏,房子被壞人炸毀,人被活活燒死,這些事情天天在發生。他隻希望跟他不要有關係,跟他的兒女們不要有任何關係。二寶子被車碾成肉餅,大成感染了艾滋病,小亮的三個手指在車間裏被切,這都是活生生的事實,他不怕才怪。他對生活毫無怨懟,毫無!即使讓他重新選擇一回,他仍然會選擇這樣的地方,這樣的生活,這樣的兒女,一如既往!他想到自己數年來不斷變化的願望,一開始,他要求兒女平安,後來,他想他們受教育,再後來,他希望他們做人上人,而現在,他發現他需要他們時,他們都不在身邊。現在,他的願望固定了,那就是希望他們平平安安地活著。平安就是一切!

得到消息的村主任也在第一時間趕了過來。他好心地安慰範文梅:

大嬸子,我在網上把消息發布出去了,放心吧,你兒子們肯定能收到消息盡快回來的。

第一個到達渡口的是勝水夫妻和兒子。破天荒地,勝水百忙中舉家前來了,家富把破破爛爛的小船搖過去接了兒子過來。勝水對父親誠懇地說:

兩個哥哥都怕是不能回來,我們再不回來,就顯得太那個了!

家富感激地望了兒子一眼,這個時候兒子終於懂事了。家富接過兒媳婦懷裏的孩子,這孩子被壩子下麵的各種莊稼吸引住了,他指著經過的地方發出一個又一個疑問:

爺爺,這是什麼呀?

這是小麥苗。

那也是小麥苗嗎?

那是鐵扒草。

它倆一模一樣呢。

哦,不,它倆差別大得去呢!

爺爺,這是什麼?

這是油菜苗。

這個呢?

這是土豆秧。

爺爺,土豆不是從樹上摘下來的呀?

不是,土豆是長在地底下的。

那蘋果可是長在樹上的呀!

是啊。

這雙無知而清澈的眼睛專注地盯著家富,家富也盯著孫子的臉,這張臉清晰地遊離了江心洲的天地。時代真是不同了,現在的人個個五穀不分不算,個個心都野了,認不出祖宗,認不出老家了。都說祖父母對孫子孫女的愛會超過對自己兒子的愛,這話不到時機辨不明真假,現在,吳家富摟著這個他日日夜夜思念的孩子,算是真正明白了。

第二批到達的是保霞的丈夫德伍和女兒娟娟。失去了保霞的德伍顯得有些生分。再婚後,他把妻子留在餃子灣,自己一個人在銅城打工。他一得到消息就直接從銅城趕了過來,他僅僅說了一句話:

這個時候,再怎麼我也要站出來……

是的,保國的事到處傳遍了,這危難時刻,這些離了故鄉的兒孫們還真善解人意,家富的眼再一次濕潤了。

娟娟已經長大成人,即使在這悲傷的時候,她仍然掩飾不住自己眼睛裏自然呈現的笑意,跟她母親當年幾乎一模一樣,時光似乎在向後倒退。革美夫婦帶著孩子到了,她的丈夫工作繁忙,極少來江心洲。這回不同,革美說,一定要去,一定幫幫我們。他不明白自己能幫些什麼,他靦腆地站在一旁,顯得格外拘謹;貴珠也已經在廚房裏忙上忙下了,她嫁得最近,在鳳凰鎮上,所以來得最早。

以往早就安靜下來的江心洲今日始終絡繹不絕。下午兩點多鍾,凡是得到消息的侄子們也悉數到了場,他們在死者的靈堂前大聲地自我介紹:

我是吳保平。

我叫吳保安。

吳保華是我。

我的名字是吳保健。

我是老小吳保康。

家倉和家有也在兒子們到達後不久到達了,這幾位小小年紀離開大江邊的兄弟也早已麵目全非,要把名字報出來才能彼此相認,他們一一跟家富點頭寒暄。

家富想起當年太陽洲破壩時父親說過的話:

洗臉水都沒有的地方兒孫能有活路?

然而他卻是錯了,經過這些年,這些吳家子孫們在不同的地方生根,從不同的地方出發,如今個個都有自己的地盤。魚有魚路,蝦有蝦路,這真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大實話。保平在北京承包建築工程,他從北京直飛省城,然後包車來江心洲的;保安在上海開了個水果超市,他也是放下手裏的活就來了;保華呢,在南京的一所重點中學當老師;保健是油漆工;保康最有地位,他是廣州一家保健品公司的營銷總監;跪在地上的還有銅城規劃局的副科長勝水。

這就是奇跡!早上這房子裏還冷冷清清,到了傍晚,天涯海角的人都齊聚在此。世界如此之小,好像還不夠似的,保國還要造一座橋,那樣的話,這路上就一點障礙也沒有了,通行無阻。這些人還帶來了十七八歲到三五歲不等的孩子,一時間把這些孩子們的名字搞清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家富放棄了這個嚐試,但是他明白,這些都是吳家的子嗣,吳家的骨肉,吳家的前途,吳家的希望。雖然都有著血緣關係,但這些人的長相卻有著大大的不同,他們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個個穿得體體麵麵,說話斯斯文文。這個葬禮意外地因為這些親戚們的到來顯出非一般的氣勢和場麵來,哀樂和見過世麵的後代們給這平凡的死者和安放死者的平凡的場所增添了一絲莊重和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