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師是跟隨從上海下放至此的父母在鄉村長大的，對土地、農村、農民有著深厚的感情，雖然後來上了一所大學中文係，畢業就被分配在了父母身邊。父母按照政策回城了，但他堅持要和農村孩子們在一起，留在甄皇。他雖然隱隱感到當下學校並非絕對安寧之所，但不管曆朝曆代，何年何月，也勿管世風動向，誰人當政，教和學是真善之舉，文化是人類永遠的財富和瑰寶。人生問題和教育問題是相通的，做人和教人本質上是一致的。人生中最值得追求的東西，也是教育上最應該讓學生掌握的東西。生命價值取決於兩個中心詞：幸福和優秀。一是人之為人的精神稟賦發育良好，成為人性意義上的真正的人；二是最佳精神上的享受也要以優秀為前提。兩者取決於人性的健康生長和全麵發展，教育的使命正集結於此。無論個人、民族，抑或人類，衡量其脫離動物界程度的標準皆是人性的高度，遠非物質財富可定。個人的優秀，歸根到底是人性的優秀；民族的偉大，歸根到底是人性的偉大；人類的進步，歸根到底是人性的進步。他一樣深信尼采的話：“人性是由無數世代苦心積累的神聖不可侵犯的廟堂珍寶。”守護這一珍寶並增添新的寶藏，是包括教育在內的一切文化事業的終極使命。盧梭說得更絕妙：“誤用光陰比虛擲光陰損失更大，教育錯了的孩子比未受教育的孩子距智慧更遠。”教育的本意是喚醒靈魂，如果靈魂缺失，一個人再有學問，地位再高，他依舊等同於未受教育的蒙昧人。這是他對教育和學習的全部理解，也由此沉澱了他對教育的深深熱愛。當一場革命風起雲湧的時候，他卻帶領孩子求知論道，琅琅讀書。
陳偉的變化讓季老師很欣慰，他知道生命如歌，學習上進是人生最好的音符，他對自己的選擇和工作有了更大的信心。為了豐富學生的知識，開闊其視野，上次他組織同學們圍繞理想開展了一次論戰，這一次他決定圍繞土地再進行一次互動。內容是他老早擬好的，題目是中外曆史上直接因土地引發的戰爭或戰役有哪些？土地在人類生存和生活中起到什麼作用？題目範圍很大，學生們難以找到答案，一段時間沒有人起來回答問題。“這樣，”季老師說，班上依舊鴉雀無聲，“上次大家圍繞理想踴躍發言，各抒己見，爭論得很激烈，效果也很好。這次除了王三寶同學轉學了，其他都到齊了，特別是我們的陳偉同學，他最近的表現讓我們感到高興，不要忘記，學習才是你們的真正任務。今天我出的這個命題，同學們可以隨心所欲地談自己的看法，講錯了無關緊要。”季老師說完，期待大家有所回應。
“我覺得因土地引起的戰爭很多，第一次世界大戰表現得更為明顯。火藥桶是巴爾幹半島，導火索是薩拉熱窩事件。有史以來，土地是人類生活的家園，是國家和民族主權的象征。喪失了土地，等於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根本。”大家此刻不用看就知道羅鵬在發言。他語氣緩和，聲音高低適中，思路清晰，條理分明，有論有據。羅鵬停頓了一下接著說：
“比如說，季老師，不管是您，還是我，或者在座的每一位同學，如果國家覆亡，土地不存，那麼我們的親人在哪？家居何方？連流離失所的資格都沒有。因為沒有了安居之所，隻有做亡國奴，寄人籬下；但隻要我們腳下有土地，無論家有多遠，親友怎麼分離，你在上海，我在甄皇，他在海口……我們有思念，我們會記憶，終究有一天來團聚。土地的本質意義能夠看出了吧？”“嘩！”沒等羅鵬話落，驚濤巨浪般的掌聲淹沒了整個教室。“當然，”他繼續說，“土地的實用價值很多很多，生息、種植、建房、養育、采擷和收獲……沒有土地，不可能孕育忠貞和偉大，就沒有一代代仁人誌士，凡自然界一切美好的行為都發生在土地上；當然世間的戰爭、災禍和一切不幸，甚至死亡也離不開土地，土地一樣可成為病疫和罪惡的溫床，滋生奸佞和邪惡，關鍵是人類怎樣能夠趨利避害。我接著講一次大戰。”他像一個學者，把眼鏡扶了扶，環視了一下大家，慢條斯理地說：“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在資本主義經濟政治發展不平衡規律的作用和影響下，帝國主義國家圍繞爭奪霸權和殖民地展開了激烈的鬥爭，歐洲列強之間的矛盾紛繁複雜，但基本矛盾有三大焦點，即法德矛盾、俄奧矛盾和英德矛盾，其中法德矛盾最為尖銳。普法戰爭中吃盡敗仗的法國，失去了原來在中西歐的霸主地位，國內各個階層一致要求報仇雪恨；德國為了防止法國東山再起，瘋狂擴充軍備；俄奧都對巴爾幹半島垂涎已久，矛盾已滲入骨髓……最後成為火藥桶，一觸即燃，爆發戰爭終不可避免。好了。我的發言完了，謝謝大家！”羅鵬突然打住。
山洪再次暴發，掌聲如雷滾動，羅鵬發言結束了，季老師頻頻點頭，同學投去敬佩的目光。
“俗話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土地是權力的象征，帝王擁有土地，代表著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擁有榮華富貴；文臣武將在王的土地上，立下顯赫功績，受到封賞；平民百姓在王的土地上，春耕秋收，忙於生計。中國自古有句話：‘老婆孩子不讓，田頭地邊不讓人。’”講到這，聲音突然停了，大家不自然地轉向靠在北牆的甄峰。當然從剛剛後麵那句話的語氣，大家就知道出自甄峰之口；再者這也有他生活的影子，他家經常因一些田頭、地邊和宅基地之類的問題與周圍鄰居發生摩擦，每次都能獲勝。
“大家可能覺得我的話不好聽，實際上這是事實。在農村，土地有時活生生演繹成尊嚴、勢力和富有的化身。我不多講，生活中大家都能感受到或遇到。我覺得關於戰爭和土地的關係，應該是一種依存關係……”
甄峰講完了，並沒有馬上坐下，他想等待隨後而起的掌聲，可是教室裏依舊是難堪的寂靜，甄峰悻悻然落在了座位上。
“我不這樣認為，我覺得土地更多地為人類提供的是有益價值，而不僅僅是與狹隘的權力、榮耀、財富、地位等聯係在一起，不能片麵地理解問題。我覺得這要取決於人的境界和精神走向，主要看在什麼時候、什麼場合、怎麼看問題？比如說，當法英之間為爭奪一塊麵積不大的高地決戰滑鐵盧的時候，那麼土地的價值那一刻僅是充當一處重要的樞紐，具有戰略意義；還有新西蘭民族發展史上，曾因英國殖民者非法占有土地以及一些毛利部落出售給英國殖民者土地的問題，引發過種族糾紛和戰爭。這場戰爭的結果以裝備精良的英國殖民地政府的勝利、毛利人喪失大片土地而告終。這種情況下，土地便成為人們生存的根本、生活的家園，為此正義的人們為家園而戰鬥，便成了保家衛國；類似的還有著名的莫斯科保衛戰。話說回來，鄰裏間的土地糾紛，隻屬於同胞間的管理權問題，不是歸屬權問題。處理方式常因雙方的素養、人品和襟懷而生出不同結果，曆史上就有宰相張英千裏傳書一說。也隻有在那一時刻，土地是一種聯絡友誼、情感的紐帶和象征。”鴉雀無聲之後，是排山倒海般的掌聲，大家都知道這是總給人驚奇的陳偉在發言。不知什麼原因，最近同學們不再因他的淘氣頑皮而疏遠他，很多同學對他越來越有好感。這種好感來自他的真實和從不掩飾。隨大人在田間地頭上呆久了，他更有一種質樸實在的品質。惡作劇開過了頭，受到王三寶正義式的回擊，按他的性格，本可以和三寶對壘，但忽然間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理虧，於是默默忍受結果。這是當時任何人沒有想到的，這種對錯分明、不逞一時之勇的品性，在外人看來，確實難能可貴。季老師和同學們都在靜靜等待著他下麵的精彩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