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不知是裝傻,還是真傻,以一個不知道對付他各種花花綠綠的誘惑和許諾,有點以不變應萬變的意思。無動於衷。無可奉告。他的小算盤就這樣付之東流,珠落滿地。一團糟。白忙乎。二太太是什麼人嘛,敢在太歲頭上拉屎屙尿的人,哪裏是可以隨隨便便擺平的。王田香私設公堂,想搞什麼速戰速決,顯然是高興過了頭。樂極生悲。知道肥原即將從樓外樓帶家屬們來眼見為實,他隻好草草收場,遣人把二太太送回城裏,將吳誌國請上主席位,自己退居邊緣。總之,他的小算盤打不成,也隻好幫肥原打大算盤了。在肥原的大算盤上,他在會議桌上隻是一個負責保安的二線人員,自然坐不了主席位。主席位理所當然是吳誌國坐的,人家是一部之長,官高一級壓死人呢。
這會兒,王田香從窗戶裏看到司令帶著家屬們(包括他自己老婆)乘車而去,即急煞地出了門,去找肥原了。肥原送走人後,回樓裏去取了點東西,叫上一個兵,陪他出了門。王田香看肥原出門了,以為他一定是要來這邊開會,便小跑著去迎接。但肥原卻沒往這邊來,而是徑直朝外院走去,叫王田香納了悶,不知他要去做甚。他追上去,向他報告說,他們都在會議室裏等著他去開會。
肥原說:“開什麼會,我有事,明天吧。”
王田香問什麼事,肥原不答,隻說:“你也跟我走吧。”
王田香看肥原手上拎著一袋什麼東西,問他去哪裏。肥原不答,隻說:“走吧。”
一走,走出了院子,來到西湖邊。天黑了,月亮還沒有升起來,對岸南山路和湖濱路上的燈火,把西湖襯得更黑。黑沉沉的,不像湖麵。像一塊天幕一樣的黑布,大而無邊,飄飄忽忽。王田香在黑暗中亦步亦趨地跟著肥原,肥原竟走得那麼快,像個鬼似的,黑暗中照樣走得路熟腳輕。
約莫走了一裏多路,肥原才停下來,停的地方居然有一座墳塋。在湖邊。在湖水的拍打下,墳墓像在幽幽而動,令人悚然。肥原卻像回了家,親切地繞著墳墓走一圈,這邊摸摸,那邊收拾一把雜草。完了,他從袋子裏取出帶來的東西:是幾紮紙錢和蠟燭、蠟台什麼的,看樣子是要上墳。
“你要上墳嗎?”王田香忍不住問道。
“嗯。”肥原不言而答。
“這是誰的墳?”
“一個叫芳子的年輕太太。”
“你認識她嗎?”
肥原沉默好久,冷言道:“你問得太多了。”
上完墳,肥原的情緒似乎很低落,回來的路上一言不發,經過招待所時,主動要進去喝酒。一喝就是幾個小時,回來時,夜亦深,人亦醉,幽亮的月光靜靜地灑落在四周,清冷的樣子,像是落了霜。肥原醉得稀裏糊塗,一時不知這究竟是霜還是月光。不過,肥原酩酊地想,霜也罷,月光也罷,都預示來日必定是個好天氣。
五
翌日果然是個好天氣,日頭早早地擱在錢塘江上,亮得發青,像輪明月。早晨的太陽沒有熱量,但有力量。大把大把的陽光,如風似氣,一個勁兒地往窗洞和縫隙裏鑽,鑽進了肥原的被窩,驅逐了他的夢鄉。所以,盡管夜裏睡得遲,他醒得還是蠻早。醒了,隻覺得渾身無力,不想起床,顯然是昨晚酒喝多的緣故。他記不起酩酊中有沒有玩小姐,卻記起幾年前發生在這裏的很多事。其實,肥原對裘莊是太熟了,早些年……不過這是他的秘密,他不會跟任何人說的,包括王田香。
王田香起得更早,起來後一直在隔壁的竊聽室裏聽肥原的動靜,等他醒來,一邊把昨天晚上的竊聽記錄從頭到腳看了個遍。記錄一頁紙都不滿。就是說,他們幾乎沒說什麼話。但也出現了兩個情況:
一、散會後(王田香做給各家屬看的會),吳誌國把顧小夢單獨叫去房間,請她好好回憶回憶。言外之意有那麼個意思,想動員顧小夢幫他證明,他確實沒進過李寧玉的辦公室。但沒有達到目的。從記錄上看,顧小夢隻有一句話:相信我,吳部長,我會把事實如實向組織彙報的。言簡意賅,又有點義正詞嚴。
二、過了一會兒(記錄上表明相隔一分四十一秒),顧小夢回到房間,即把吳誌國剛找她去聲援的情況如實告訴李寧玉。王田香很想看到李寧玉會作何反應,但記錄上沒有李的片言隻語,隻有一句綜述:李沒說什麼。值班員解釋道,李寧玉當時確實沒說什麼話,隻是嗯哈幾下,即支開話題,叫顧小夢去洗漱,連一句答謝的話都沒說。
情況似乎就在這裏:一個是顧小夢對李寧玉為什麼這麼好,寧願為她得罪吳部長;二個是李寧玉明明得了顧小夢的好,卻不答謝。給人感覺好像兩人蠻有私交,有些東西不需言傳,意會即可,神交呢。想到李寧玉平時那個德性,冷漠又傲慢的樣子,王田香又覺得下此判斷為時尚早。都是在一個樓裏上下班,平時低頭不見抬頭見,王田香對各位的性情大致是了解的。尤其對李寧玉,兩人曾有過一次小摩擦,讓他對李寧玉所謂的不徇私情——冷漠又傲慢——的德性,深有領教。那是年前的事情,說來簡直可笑,有一天他和李寧玉合用一輛車去外麵辦事,李寧玉替機關采購了不少文具用品,他幫著搬上車,順手拿了一本筆記本。這是個多小的事嘛,兩人一起出門辦事,他順手牽羊,你做個順水人情,有什麼大不了的。李寧玉卻不近人情,橫豎不從,叫王田香甚是難堪。
對這樣一個人,靠現有的東西,王田香覺得還真不能下什麼判斷,正如你不能因他們之間的那點小摩擦,來判斷他倆以前有什麼過節似的。其實,兩人以前沒有任何隔閡和過節,不好也不惡,不親也不疏,正常的同事關係。客觀地說,摩擦之前王田香對李寧玉是有些好感的,起碼是好感大於反感。之後王田香才開始對她有些反感,私下裏常說她是個假正經。說是這麼說,真要以此來做什麼決斷又不那麼敢說了。現在敢說的隻有一點,就是:顧小夢對李寧玉有私心,有偏愛。
王田香決定將此情況彙報給肥原,讓他去分析、定奪。
肥原沒聽幾句就擺了手,製止了。肥原不感興趣。肥原說:“你還是聽我說吧,並照我說的去做。”他說了三點:一、叫王田香馬上過去,帶他們去吃早飯;二、告訴他們,他肥原昨晚去城裏了,至今未歸,何時歸也不知;三、通知白秘書,讓他吃罷早飯便安排人在樓下會議室裏談話,一個個談。
談什麼?
當然是老鬼——誰是老鬼?
肥原說:“自首也好,檢舉也好,每個人都要給我說出一個老鬼。”這是要求,原則是暢所欲言,不要有避諱,“可以隨便說,說錯了不追究,不記錄在案,不允許傳話,更不能搞打擊報複。但不能以任何原因、任何方式推諉不說。”
說到底,關鍵不是說什麼,而是要說,要有態度,要人人開口,人人過關。
很顯然,肥原準備把白秘書推上前台去吆喝,自己則躲在台後冷眼旁觀,暗暗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