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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什麼叫度時如日?

老鬼現在就是度時如日。時間在分分鍾地過去,老K和同誌們的安全在分分鍾地流失,而他/她,似乎隻能不變地、毫無辦法地忍受時間的流逝。窗外,依然是那片天空,那些神出鬼沒的哨兵;心裏,依然是那麼黑,那麼絕望。他/她想象著同誌們為迎接老K的到來可能布置的一個個切實周密的行動,不禁對他們大聲疾呼:快取消群英會!快取消……但能聽得到他/她呼號的隻有他/她自己。他/她覺得這是對他/她最惡毒的懲罰。他/她想起以前一個同誌說過的話:幹他們這行的(做臥底),最痛苦的事就是有時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同誌被敵人殘害。他/她一直害怕這種事發生,可現在似乎不可避免地就要發生了。他/她感到很痛苦,痛苦的程度遠比他/她想象的大。他/她不停地問自己:我怎麼才能把情報送出去?問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好像這樣連續發問可以減輕他/她的痛苦。其實是增加了……

到底誰是老鬼?

中午,一個衛兵向肥原報告一個重要情況,說明好像是顧小夢!

事情是這樣的,白秘書同各人談完話,差不多也到吃午飯的時間了。按規定吃喝拉撒的事都由王田香牽頭,到時間他該帶他們去餐廳吃飯。但是今天中午他去不成,因為肥原不能現身(在城裏呢),他要陪他進餐。於是便派張胖參謀代他去招接他們。張胖參謀過去後告訴白秘書:王處長去城裏接肥原長,估計馬上回來。這個理由一說,張胖參謀陪他們吃飯也好,廚房給東樓送好吃的也罷,都光明正大,可以磊磊落落地貫而徹之。

但顧小夢卻給張胖參謀橫出了個難題:她肚子不餓,不去吃飯。

這是個特殊情況,張參謀吃不準能不能同意。不同意隻有捆她去,因為顧小夢壓在床板上不起身,你有什麼辦法?沒辦法,隻好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可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采取一個補救辦法:留一個衛兵看著她。

哪知道,這正中了顧小夢的計。

再說肥原和王田香從窗戶裏看見,一行去吃飯的人中沒有顧小夢,不知道有什麼事。肥原估計她是在裝病。

“她說她生病了。你怎麼辦?讓不讓她出去?”肥原如是問王田香,有點考考他的意思。

王田香說:“如果是謊稱生病就不理她,如果是真生病了就請醫生上門,總之是休想出去。”回答得流利,周全,底氣十足,像事先預備好的。

肥原有意打擊他:“你說得容易,首先你怎麼知道她是真是假,她是母的,她說得婦科病了你怎麼判斷?其次,你說如果是真的就請醫生上門,可萬一醫生識破我們在這裏的真相,出去亂說怎麼辦?”

說的也是。看來這真不是個小問題,若顧小夢真來這一手還挺多事的。

好在顧小夢沒來這一手,但也沒少給王田香生事,折騰得他連頓飯都吃不安心!本來送來的飯菜是蠻好的,單獨陪主子吃飯的感覺也不錯。平時哪有這種機會嘛,一對一,麵對麵,你一言,我一語,像一對老友似的。可話還沒說兩句,飯還沒吃兩口,西樓那邊的哨兵急煞地敲開了門,說有情況。

真的有情況。

原來,白秘書他們剛出門,顧小夢便下樓來跟哨兵套近乎,先是繞來繞去說了一些閑話,主要是把她的非凡身份抖摟出來,後來才道出真情。幹什麼?要哨兵幫她給一個人打個電話,叫那人速來此地,她有急事相告。當然,哨兵做好事不會沒回報的,她許諾事後一定好好感謝他。至於那人的情況,哨兵說是姓簡,簡先生,還有一個電話號碼,其他情況不詳。

簡先生到底是個什麼人?顧小夢為什麼這麼急著要見他?是陰謀還是陽謀?肥原望著窗外,陷入沉思。不一會兒,他轉過身,吩咐哨兵:“你回去告訴她,你已經打了電話,對方沒人接。”哨兵剛要走,他又補充說,“記住,以後都這樣,隻要她催你來打電話,你就來,回去還是這麼說,沒人接電話。”

哨兵走後,肥原把剛才顧小夢和白秘書的談話記錄要來看,末了問王田香:“你看出什麼了?”不及王田香作答,他又說,“我這回看出了兩個顧小夢:一個是仗勢欺人、行為乖張放肆的潑女子,仗著老爹的權勢,天不怕,地不怕;一個是經驗老到、膽識過人的老鬼,通過裝瘋賣傻來迷惑你,玩的是一個反常和大膽。”

說得太高深,王田香無言以對。

肥原解釋道:“她不是放肆地說自己就是老鬼嘛,剛才我們的直覺是她在耍無賴,在無理取鬧。但我們換個思路想,如果她真的是老鬼呢?她這麼說,以無賴的方式,不打自招,自投羅網,這就是智慧啦,膽識啦。你們宋朝不是有個故事,說有個小偷去財主家偷東西,小偷在屋內翻箱倒櫃找也沒發現財寶,原來財主把財寶當幹貨,跟一大排醃肉、幹辣椒一起掛在屋簷下。這是一種逆向思維,是流氓的智慧,出奇而不意,出奇而製勝。”

王田香看主子臉上發光,語出驚人,明顯是進入角色的樣子,心裏備受鼓舞,興奮有餘。過度的興奮反而使他腦袋一片空白,說不出有質量的話,隻是獻殷勤地說:“剛才金生火也說她是共匪。”

肥原沉吟道:“金生火的說法本身並不可信,但是放在現在的顧小夢身上,一個要急於與外界聯絡的人身上,就值得重視。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要找到一個最簡單有效的方式來證實我們的懷疑。”

肥原決定打一張兵家老牌:借力用力,誘敵入甕。他要求王田香馬上給簡先生打電話:“你就告訴他,顧小夢現在公務纏身,走不開,托你給他帶了點東西,你要見他。”

就打電話找簡先生。

果真是有個簡先生!

簡先生聽明事情,不知道這是個套,高興死了。驚喜萬分。一種突然而至的喜出望外的心情躍然在電話裏。喜形於聲,於電線,於話筒。連離話筒有幾尺遠的肥原都感覺到了。於是,約好了見麵的時間、地點。時間當然是越快越好——立刻出發。地點嘛,當然是家裏頭最好——這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現在的問題是帶什麼東西?東西其實是次要的,關鍵是要在東西裏設個機關,把顧小夢和簡先生的身份試探出來。肥原認為,假定顧小夢真是老鬼,簡先生多半是另一個老鬼:老鬼的上線,或下線,她急於見他的目的無疑是為了傳情報。按照這個思路,肥原設計在東西裏夾藏一片紙條,以老鬼的名義通知簡先生速去某地取貨。

東西挑來選去,最終選定肥原從上海帶來的一筒餅幹。鐵筒的。紙條被講究地放在餅幹底下,無意是發現不了的,有心找又是找得到的。肥原認為,如果顧小夢是老鬼,他們是一藤兩瓜,簡先生受禮之後必定會去找這紙條,並且一定找得到,繼而按約行事,去某地取貨。

一切準備妥當,王田香出發了。

簡先生是個北方人,身材高大,說普通話,圍長圍巾,戴眼鏡。總的說,形象有點兒模糊不清:既像一個水手一樣人高塊大,孔武有力,又像一個書生,舉止溫文爾雅,說話客客氣氣。見了麵,王田香總覺得簡先生有些麵熟,一問一說,明白了。原來簡先生是時下杭州城裏的當紅名人,年初主演過一出反映中日友好的話劇,印著他頭像的海報貼得滿大街。後來該劇還專門去他們部隊演過專場,更是忘不了了。

簡先生住的是客棧的出租房,在二樓,有裏外兩間。裏屋是臥室,床頭櫃上有顧小夢的相框,說明兩人關係不一般:可能是在搞對象。相片是套過色的,嘴唇鮮紅,眉毛清黑,麵頰桃花一樣粉,白裏泛紅。粗粗一看,顧小夢有點不像顧小夢,仔細看,還是像。外屋是客廳兼書房,王田香在沙發上坐了一小會兒,抽了一根煙,與簡先生略作小聊。以王田香之見,簡先生的表現還算正常,沒有做賊心虛的那種跡氣,言談隨和,不像個地下黨。但是丟在沙發上的一本書,又讓王田香覺得有些警疑。這是著名進步作家巴金去年剛出版的新作《秋》(一九四〇年七月出版)。後來去看書架,上麵有好多巴金的作品,什麼《家》啊,《春》啊,《滅亡》啊等,都有。此外,還有魯迅、茅盾、丁玲、蔣光慈、蕭軍、柔石等左翼作家的很多作品。一大排。莫非他替皇軍唱戲是假心假意的?肥原在電話裏聽到這情況後,立即變得煞有介事地命令王田香:

“盯著他,隻要他去了紙條上約定的地方就抓他!”

但簡先生沒去,起碼是沒有馬上去。他送走王田香後,即去了劇團,然後一進不出,好像是知道外麵有人在盯梢。王田香守望兩個多小時,守得心煩意亂,直到天色見晚,才安排一個兵守著,自己回來向肥原彙報情況。

肥原聽了彙報,分析來推測去,最終認為顧小夢是老鬼的嫌疑仍不可排除。他說:“現在不去,不等於晚上不去。即使晚上不去,哪怕是永遠不去,也不等於他是清白的。”言外之意,似乎懷疑王田香行事不慎,被簡先生識破機關了。

王田香看出主子的疑慮,賭誓說他行事絕對謹慎,絕對不會讓對方有所懷疑。

肥原嘿嘿地笑道:“你的意思是說簡先生肯定不是共黨?”王田香哪敢誇這個口?“所以,”肥原說,“還是派人盯著他吧,別讓上鉤的魚又跑了。”

總的說,情況不盡如人意,似是而非,亦是亦非,難以速戰速決,隻好暫且撂在那兒,以觀後效。觀又是怎麼觀?是順其自然,還是挖渠引水?肥原偏向後者。那麼挖什麼渠?引什麼水?肥原一時想不出個所以然。後來王田香不經意說起,顧小夢在酒桌上是個積極分子,肥原頓時有了主意,果斷地說:

“那我們就來給她擺個鴻門宴吧。”

殊不知,到了晚上,在酒桌上,李寧玉又冒出來,模糊了肥原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