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肥原搖搖頭:“話不能這麼說,幹我們這行的證據是第一,我們現在認定吳誌國是老鬼,就因為我們掌握著確鑿證據——他的筆跡。但這個證據隻能證明他是老鬼,不能證明他老婆是不是同黨。再說,該到手的證據,由於自己考慮不周,弄丟了,總是很遺憾的。”

這似乎說到一種職業精神,肥原談興大發:“打個比方說,兩個人下棋,即使輸贏已定,但你還是應該下好每一步棋。這是一種習慣,也正是這種良好的習慣,才能保證你當常勝將軍。今天我是草率了一點,走錯了一步棋,本來不該這樣的。”

肥原確實感到很遺憾,纏著這件事說不完地說便是證據。他歎口氣,又說:“話說回來,其實我們現在很需要這個證據,吳誌國不肯招,這也說明我們掌握的證據還不夠,起碼他認為還有抵賴的餘地。如果證據一個個的有了,他還會抵賴嗎?敢嗎?”

王田香說:“他賴隻能活受罪。”

“你昨晚對他用刑了?”得到王田香肯定的答複後,肥原又神秘地問他,“你就不怕他不是老鬼嗎?”

“你……怎麼……有什麼新情況嗎?”王田香心裏一下長了毛。

“沒有。”肥原笑,“是和不是,該打還是要打,我同意的,你怕什麼。”

“我不怕,”王田香又硬了脖子,“怎麼可能不是他,肯定是他。”

這時門口哨兵打來電話,報告一個驚人的消息:老鱉沒有走!他不走幹什麼?難道還要住下來不成?當然,住是不可能的,他不會這麼傻。他很聰明的,去廚房轉了一圈,認了一個人,看上去兩人蠻親熱的,可能是老熟人。也不一定,那人是食堂燒火的,火頭軍,兼做食堂衛生,跟他是半斤八兩,一路貨色。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半斤八兩剛認識也可能打得火熱的,何況老鱉主動幫他幹活:劈柴。劈得挺起勁的。

“他暫時不會走了,”肥原作出判斷,“他要等吃過午飯才會走。”

“他想和老鬼取得聯絡?”王田香問。

“對。”肥原說,“他一定已經從夥夫那邊探聽到,這些人在外院吃飯。他覺得有機會與老鬼聯絡上,就決定不走,等著吃飯,趁機跟老鬼聯絡。”

“怎麼辦?”王田香指指吳誌國房間,“要讓他去吃飯嗎?”

要!

當然要!

肥原分析,現在老鱉肯定不知道自己被監視,同時又急於想與老鬼取得聯絡,所以隻要老鬼在他麵前露麵,他一定會設法跟他聯絡。起碼會有試圖聯絡的跡象,有動靜,有反應。不用說,跟誰有反應,誰就是老鬼。

確實,老鱉現在的身份是明的,想與老鬼聯絡的心思也是明的,聯絡時可能有的一舉一動也是明的——哪怕隻是擠眉弄眼,裝怪貓叫,在老鬼周圍瞎打轉,亂晃悠,一切都在嚴密監視中,漏不掉,瞞不住。可以說,現在的老鱉實際上是老鬼的試紙,晴雨表。吳誌國說他不是老鬼,到底是不是,拉出去給老鱉看一看就能見分曉。用肥原的話說:正麵攻不下,可以從側麵攻。

但打開門看見吳誌國的樣子,肥原知道完了,他的計劃泡湯了。一夜不見,肥原已不認識吳誌國,他變成一個活鬼!光著上身,外套內衣都被卷起來,反套在頭上,背脊上足以用皮開肉綻來形容。下身,皮帶被抽掉了,外褲耷拉在胯下,內褲上血跡斑斑——如果是女人的話,一定會使人想到剛被人強奸過。肥原本能地往後退,吩咐王田香把他收拾一下再帶出來。他沒想到王田香下手會這麼狠!

帶出來的吳誌國也沒有雅觀多少,佝著腰,跛著腳,走一步,顫一下,像剛從兵刃相交的血戰中救出來的敗將。臉上倒沒什麼明顯的青包或創口,這要歸功於王田香及時把他的衣服套在他頭上(這樣既可免於四目相對,也不會吵著肥原),但牙關節可能是被堵嘴的毛巾撐脫了,嘴巴始終閉不攏,呈O形,嘴角還掛著兩行血跡,看上去一副淒慘的癡相。肥原甚至沒看全一眼就揮了手,不看了,叫人莫名其妙。

好不容易有個申訴機會,又被取消了。吳誌國不從,掙紮,嘶叫,不肯回房間,向肥原喊冤叫屈。肥原走到他跟前,淡淡地說:“不要叫,再叫我就再堵住你的嘴。”

吳誌國看胖參謀手上捏著剛從他嘴裏拔出來的枕巾,隨時都可能再塞回去,乖乖地閉了嘴,等肥原發話。

肥原問他:“剛才沒睡著吧,該知道有人來看你了吧?”

“誰?”吳誌國一頭霧水,或者說是裝得一頭霧水。

“老鱉啊。”

“老鱉是誰?我不認識……我不知道什麼老鱉……”

肥原打斷他:“別裝了,老實說本來想給你個機會,讓你們會上一麵。但你這樣子不行,老鱉一看你這樣子就知道你已經被我們抓了,打了,我們還怎麼抓老K嘛。所以,不行,你還得回房間去待著。”

吳誌國看王田香要上來架他走,急忙閃到一邊,緊急呼叫:“肥原長,我不是老鬼……我不認識他……什麼老鱉……你聽我說……”可惜說不了了,因為王田香和胖參謀已經揪住他,捂住了他的嘴。

總的說,肥原覺得自己和老鱉缺少緣分,好好送上門的兩個機會,均失之交臂,無緣享用,還弄得忙忙亂亂的,連喝口水的工夫都沒有。心裏一煩,口裏也渴了,他決定上樓去泡杯茶喝。另外,還要吃藥呢。

吃了藥,肥原沒有馬上下樓,而是立在廊窗前,一邊專心呷著茶,一邊望著窗外。陽光把對麵的西樓照得格外明亮,每一塊窗玻璃都閃閃爍爍,仿如整棟樓都在細微地動,像有無數的螞蟻要搬它回家。肥原想,他們都希望回家呢。又想,他們也可以快回家了,隻需要吳誌國一個字:

招!

可吳誌國這樣子哪是招的樣?他是準備赴死的。死也不招,讓你結不了案……讓你再懷疑別人……讓你製造冤假錯案……讓你吃不了兜著走……這樣想著,肥原對吳誌國的恨變得越來越強烈、清晰,頭腦也隨之變得靈異、清晰起來,一波一波的思潮接連湧來。

就這樣,肥原獲得了一個靈感,頓時拔腿往樓下走。

肥原來到西樓,與各位開了一個小會。

會上肥原坦誠相告,他已經掌握確鑿證據,證明吳誌國就是老鬼。

“大家要說,既然抓到老鬼了,幹嗎還不讓我們回家?”肥原微笑著,和顏悅色地說,“要回的,應該回,隻是按程序還要耽誤一下。什麼程序?吳誌國招供的程序。現在我也無需跟各位隱瞞,說句老實話,雖然鐵證如山,但吳誌國還在做夢,不肯招。”他搖搖頭,顯出幾分氣惱的樣子,“這就是他的不聰明,也可以說是太聰明,自作聰明!結果肯定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活受罪,作踐自己的身子骨。你們中國有句老話,到什麼山唱什麼歌,他到了地獄還在做上天堂的夢,你們說這是不是很愚蠢?愚蠢到家!但是話說回來,他不招供,這事情就沒有完。這是個程序問題,像文章做完了,總要畫個句號。我們現在就在等他畫一個句號。”

說到這裏,肥原停頓下來,環視各位。看顧小夢欲言又止,他鼓勵她:“你說,小顧,有什麼話,隨便說。”

顧小夢說:“那他要不肯畫這個句號怎麼辦?”道出的是大家的憂慮。

肥原笑道:“會嗎?不會的。你們想,腦袋和四隻腳都落水了,一根尾巴還能留在岸上?不可能的,遲早而已,做夢而已。既然是做夢,總是要醒的,人世間哪有不醒的夢,喊不醒還打不醒嘛。不用擔心,你要相信,事情不是由著他來的,有我們,還有你們呢。召集大家開這個小會就是這個意思,希望大家放下心裏包袱,配合我們把他從夢中拉出來,叫醒他。他早一刻鍾醒,我們早十五分鍾散夥,回家。”

肥原說的這些都是實誠話,從心窩子裏掏出來的,實打實的。

肥原解釋道:“我打開天窗說亮話,目的就是希望你們不要有顧慮,隨便說,有多少說多少。我相信吳誌國肯定是老鬼,你們不用怕,好好想一想,找一找,把證據找出來,他就垮掉了。”

找不出來怎麼辦?

沒關係。從某種意義上說,找不出來是正常的。事到如今,如果誰掌握著吳誌國是老鬼的證據,哪怕是半信半疑的東西,都早該報上來了。人嘛,都有理智的,自我保護是最基本的理智。

大家果真沒有提供有價值的東西。肥原也一點不氣惱,還安慰大家:“這說明吳誌國不是一隻三腳貓。他老奸巨猾,老謀深算,平時行事慎而又慎,嚴絲合縫,天衣無縫,躲過了大家的眼睛。”

說一千,道一萬,苦口婆心,口幹舌燥,肥原隻想讓大家安下心,放開膽,高高興興地去餐廳吃飯(去見老鱉)。老鱉一邊賣力地幫人劈著柴,一邊焦急地等著老鬼去吃飯。現在看,吳誌國他是見不到了,那個活鬼的樣子誰敢讓他出去見人?不敢的。見不了,試紙怎麼起反應?多麼好的一個機會,送上門的機會哪,眼看隻有浪費掉,肥原深有遺珠之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