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真的是小,即使經曆了結婚、生子、革命等一大堆事後也才二十二歲,花樣年華呢。三年前,二太太嫁給錢虎翼做姨太太時並沒有多麼美麗動人,身板平平的,薄薄的,目光端端正正的,頭發被她革命的同學剪得短短的,有點像個假小子。那時她剛從九朋高等中學畢業,她革命的同學動員她一起去南京報考國立金陵女子大學。但她父母不同意,或者說無法同意,因為要的錢太多,把家裏房子賣了都不一定夠。然後有一天,姓錢的拎著一袋子錢找到她父母,說想做他家的女婿,這是聘禮。父親看這個錢大概夠女兒去南京讀書,喊老婆同女兒去商量,看她願不願以這種方式去讀書。女兒接受了聘禮,可書又沒去讀。這件事父親至終也不明白到底是女兒自願的,還是女兒被勢利的母親欺騙或威逼的結果。總之,二太太就這樣打發了自己的青春,填了錢虎翼的二房。
女大十八變,以後王田香眼看著二太太的身板凸凹起來,圓滿起來,頭發越來越秀長,走在大街上回頭看她的人越來越多。為此,姓錢的經常跟人吹噓,他下麵的家夥既是一杆槍,又是一枝筆,可以把女人畫美麗。
放屁!
應該反過來說,是他把二太太美麗動人的青春年華占有了,享用了,揮霍了,糟蹋了。好在糟蹋的時間不是太長,二太太今年也才二十二歲,走在大街上照樣牽引男人的目光。由於她現在的身份不光是某航運公司的職員,還是老鱉的下線:一個經常要到老鱉煙攤上來買香煙抽的煙花女子,所以她學會了化妝。是那種會把男人的欲望叫醒的裝扮。她的隨身小包裏總是帶著這些化妝品:胭脂、口紅、增白霜、粉底、眉筆、香水、雪花膏等,而且化妝技術十分老到,嚓嚓嚓幾下,那種味道就活生生出來了。現在,她聽王田香說要帶她去裘莊,她不知道是去幹什麼,想必是有人要審問她,於是又噌噌噌幾下,把自己弄成一個浪氣的煙花女。這是她現在的身份,她必須要做夠這個身份才有可能蒙混過關。她已下定決心,不承認自己是共黨(老漢)。她對王田香說:“王八蛋,你要×我是可以的,因為我現在幹的就是這個,被你們這些王八蛋×。但你說我是什麼共黨,我看你是被日本佬×昏了頭。怎麼可能呢?我是一隻雞,被錢狗尾(錢虎翼)×爛的雞,你如果不嫌棄,想×就×吧。但我建議你,要×我應該帶我去你家,而不是裘莊,我討厭那個鬼地方。”
王田香哈哈笑:“我才不要×你呢,我現在可以×的人多得是,都比你年輕漂亮。”
這話幸虧沒讓肥原聽到,肥原聽到一定會罵王田香不識貨,粗俗!肥原對二太太的印象是一句詩:既有金的熾熱,又有銀的柔軟……這詩出自紫式部的《源氏物語》,是源氏公子對六條妃子的評價。六條妃子不僅容貌出眾,且情趣高雅,素有才女之稱。女子無才便是德。女人漂亮就是禍。六條妃子有才有容,命運多舛就不足為奇,最後無奈之極隻好遁入空門,削發為尼。但源氏公子是個有魔力的男人,其魅力不亞於法力,他一個眼神喚醒了六條妃子沉睡已久的欲念,兩人在陽光下邂逅,不久後在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如一場突發的火災一樣,在六根清靜的法門內如火如荼地行起雲雨之事。罷了,源氏公子吟詠道:
伊有金的熾熱,
伊有銀的柔軟;
伊自天堂來,
伊在地獄裏……
肥原一見二太太,腦海裏就跳出這句詩。他還想到,他和二太太這種相見,無異於源氏公子和六條妃子在森嚴法門內相見:一個在此岸,一個在彼岸,中間隔著刀山火海,天塹鴻溝。但源氏公子視刀山如沙丘,跨天塹如過橋,不愧是放浪於情色人生的豪傑,令他自歎弗如。他知道自己召她來的目的,所以即便腦海裏塞滿那句詩,心有靈異之氣也不會為之所動。
押二太太來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認人,認老鬼。
認誰?
先認了吳誌國,後又去認了李寧玉。由此可見,肥原是被吳誌國的道理說服了!
四
確實,肥原本來對李寧玉昨晚在餐桌上的表現就心存疑慮,隻是後來在驗筆跡過程中突然被吳誌國的如山鐵證衝昏頭腦,一時把李寧玉丟在一邊。中午吳誌國通過頑強又智性的辯證,把他對李的疑慮又激活了。點醒了。
孰是孰非?他在吳、李兩人間搖擺起來。
於是想到打二太太這張牌。他不相信他們不相識,即使二太太不認識老鬼,但老鬼不可能不認識她。肥原認為,隻要相識,當麵相見,再輔以一定招數,難保不起反應。俗話說,是狗總是要叫的,是鬼總是怕見光的。他把二太太押來當狗用,當鬼試。先試吳誌國,設陷、套話、引誘、開導、威逼、毒打……真戲假做,假戲真唱,文武雙全,軟硬兼施,十八般武藝悉數上場。
反應不明顯,便又帶她去西樓試李寧玉。
還是老一套,紅臉、白臉,正說、反說,拳腳相加、威脅利誘……最後,二太太都快被打死了,雙方還是沒有一點活的反應,簡直把肥原氣死!吳、李兩人在這件事上幾乎打成平手,唯一的輸家是肥原,他本以為可以借二太太這張牌在吳、李之間作出抉擇,打完後才知道這張牌白打了,什麼收獲都沒有:既沒有想象中的抉擇,也沒有意外的收獲。
不過這張牌還沒打完,二太太還活著。肥原對二太太有言在先:不要考驗他的耐心!可二太太不識相,給她兩個機會都浪費了。這種人的命不值得珍惜。他肥原不是源氏公子,會因色起亂,壞了規矩和道德。他肥原是大日本帝國的軍人,不會憐香惜玉的。他決定用二太太的性命再來好好打一張牌。
於是,把二太太從西樓帶回來,帶到東樓,推到吳誌國跟前,掏出手槍,問吳誌國:“是我來斃,還是你?”
“我來。”吳誌國接過手槍,對準二太太的腦門連開三槍,把腦花都打出來了。
肥原誇獎道:“你表現很好,讓我想到貴國的一個成語——大義滅親。”嘴上這麼說,但在心裏,不禁起亂。如果說之前肥原對李、吳的懷疑是相等的,那麼吳這三槍打破了這個平衡:對李的懷疑超過了對吳。
於是,肥原策劃了下一個行動,是專門用來圈套李寧玉的。他叫王田香找來紙筆,要求吳誌國寫一份血書,內容由他親自口授,吳誌國隻要照抄即可。血也是現成的,還在二太太頭上無聲地流淌,散發著腥膻的熱氣。吳誌國從容地蘸著熱乎乎的血,照著肥原的口述,力透紙背地寫下一份鮮紅的遺書:
張司令:我要以死向您證明,我不是共匪,共匪是李寧玉。請相信我!請善待我的家人……
吳誌國絕筆
肥原看著未幹的血書,對吳誌國說:“記住,從現在開始你已經死了。”
吳誌國哼一聲:“我死不了的,李寧玉會讓我活過來的。”
肥原冷冷一笑:“別高興得太早。告訴你,如果李寧玉不是老鬼,你會死得更慘,我不會善待你家人的。”
吳誌國大聲說:“她肯定是老鬼!”
肥原瞪他一眼:“那要我說了才算數!”
但肥原至終也無法這樣說,因為李寧玉把他的牌又打回來了。
五
要說肥原這張牌是打得夠精心的,非但親自出麵,還動用眾人、汽車等做道具,造足了聲勢。這是一出戲,經過用心編排,有來龍去脈,分起承轉合。起的部分由肥原主打主唱,他將李寧玉單獨約至戶外,帶她漫無目的地在後院山坡上散步,繞圈子,拉家常,像是一對多年失散的老友重逢。最後,兩人在涼亭裏坐下來,似乎要暢談一番。涼亭依山而立,地勢高,地基也高,視野遼闊,由此向外看,院內一切景致盡收眼底。他們剛坐下不久,一輛白色救護車停在東樓前,把二太太的屍體拉走了。與此同時,王田香帶一輛綠色吉普車,把西樓裏的人:金生火、顧小夢、白秘書,都接上車,走了。至於為什麼走,去哪裏,王田香一概不說。
這一切,涼亭裏的肥原和李寧玉看得清清楚楚,肥原也道得明明白白,隻是道的盡是假話,把二太太的屍體說成是吳誌國的,把金、顧、白的出走說成是回家。
“為什麼回家?”肥原自問自答,“因為事情已經結束,老鬼真相已經大白。”
“誰是老鬼?”肥原又是自問自答,“嗯,先不談這個吧,我想先替吳部長了個遺願,死人的事總比活人要緊,你說是不,李科長?”說著笑眯眯地看著李寧玉,要求她再說一遍當初跟吳誌國透露密電的過程。
肥原認真地說:“你應該知道,如果你說的跟上次不一樣,有出入,我會怎麼想。”
李寧玉想了想,一邊玩弄著木梳子,一邊平聲靜氣地回憶起來,時間、地方、起因、過程、對話、想法、情形,一是一,二是二,一五一十,雖不能說與原話隻字不差,但基本上無出入。
“表現很好,要表揚。”李寧玉說罷,肥原拍著手叫好,“不簡單,不簡單哪。不過,用吳部長的話說,你連謊話都記得這麼清,說明你真是狡猾狡猾的。”
“這是事實。”
“是事實嗎?”
“是。”李寧玉看著肥原,“肥原長,難道你懷疑我是共匪?”
“不是懷疑,而是肯定。”肥原說,“要不我怎麼會把人都放了呢?”
李寧玉猶豫一會兒:“肥原長,你為什麼……”
肥原打斷她:“李寧玉,別裝了,為什麼就在我手上。”說著揚一揚吳誌國的血書,丟給她,“看看吧,這證據夠了吧?”
至此,戲已演完承部,進入轉部,精彩和高潮即將紛呈。
白紙紅字,觸目驚心!即使木梳子是定海神針也難叫李寧玉心安神定。她霍地站起來……這一站,像是將靈魂摔掉了,眼睛發直,渾身不動,呆若木雞,讓肥原吃驚不小。這樣傻站一會兒,李寧玉像猛然想起什麼,驚叫道:“不好了,肥原長,我們上當了!吳誌國……我現在懷疑吳誌國就是老鬼……”
“荒唐!”肥原訓斥道,“坐下,你搞什麼鬼名堂,別演戲了,你才是老鬼。現在你說什麼我都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