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你……肥原長……”李寧玉痛苦地搖著頭,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招了吧。”肥原倒是很知道怎麼說,因為要說的話中午才跟吳誌國說過,“你們中國有句老話,叫識時務者為俊傑,現在招還可以將功贖罪,重新做人。你是個聰明人,借貴國的又一句老話說,亡羊補牢,為時不晚。”他沒有威逼,而是誘供。肥原生相女態,性溫語軟,不適合威逼,而多年翻譯官的經曆讓他在玩轉辭令和心計方麵學有所長,誘供正是他的強項。

李寧玉盯著肥原,義正詞嚴:“肥原長,這話應該我來說,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快截住吳誌國的屍體,不能送出去!”

“為什麼?”

“他在借屍體傳情報!”

“什麼?你說什麼?”肥原瞪大眼睛。

李寧玉走到肥原跟前,咄咄逼人地問:“你檢查過他的屍體嗎?”

肥原眯著眼:“你是說他把情報藏在了身體裏?”

“是!”

“謝謝你的提醒,”肥原笑道,“不過你多慮了。告訴你,我檢查過他的身體,從頭到腳,從鼻孔到屁眼,每一個洞洞孔孔都檢查了。如果是你的話,我還要看看你的私處,你的子宮,那些地方都可能藏東西的,你說是吧?”

李寧玉厭惡地扭開頭去:“那等你重新驗過他的屍體後再來找我吧,也許他的肚子裏就藏有東西。”說著拔腿要走。

“站住!”肥原擋住她去路,瀟灑地攤攤手,“驗了,沒有,什麼也沒有。嘿嘿,這些都是小兒科的把戲,早有人玩過,現在沒人玩了。”說著湊上前,對李寧玉一字一頓地說,“你挺不住了是不?幹嗎要挺呢?我不理解,事到如今你沒有更好的路,隻有招供。”

李寧玉突然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話未說,淚先流出來:“肥原長,請你相信我,我不是共匪,吳誌國說我是老鬼恰恰說明他就是老鬼……”

肥原打斷她:“我相信死人,不相信活人。”

李寧玉沉默一會兒,突然大聲說:“肥原長,就算吳誌國肚子裏沒有藏東西,我也敢肯定他就是共匪!你把吳誌國的畏罪自盡看做舍生取義,難道不怕玷汙了你的智力?共黨分子在被捕後畏罪自盡的例子舉不勝舉!”

肥原睨她一眼:“現在是你在玷汙我的智力,但我不會被你迷惑的。”

李寧玉走到肥原麵前,針鋒相對:“請問肥原長,吳誌國為什麼非要以死來指控我,難道他不能說,不能寫?”頓了頓,是因為有長篇大論,“肥原長,我希望你換一種思路來想想問題。你想,如果你有足夠的證據證明我是老鬼,你會用這種方式控告我嗎?選擇死其實對我有利,因為死無對證。你死了等於是證人死了,證據也死了,我可以耍賴,可以咬緊牙關不承認。所以,如果我真是老鬼,我相信吳誌國肯定不會死,因為他以死指控我隻能對我有利,讓我有逃脫的可能。可我不是老鬼,他為什麼要說是?隻有一種可能,他是老鬼。他料定自己活不了,必死無疑,索性一死了之,然後利用他的死來蒙騙你,如果蒙騙成了,你把我當老鬼抓了,殺了,他的鬼魂豈不可以仰天大笑?”

肥原笑笑:“還有什麼高見,繼續說。”

李寧玉鎮靜一下情緒,接著說:“請肥原長再想想,他現在對我的指控隻是一個說法,沒有任何證據,而他——我想你們昨天晚上抓他一定是掌握了什麼證據。這暫且不說吧,就我個人而言,他不死,不自殺,我還想不到他是老鬼。雖然我知道,他說不知道密電內容是在撒謊,但我並沒有因此認定他就是老鬼,因為他找我打聽密電內容本身是違規的,他要粉飾自己,不承認是可以理解的。昨天白秘書找我談話時,我也是這麼說的。但現在他的死,他的血書,恰恰讓我相信他就是老鬼,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是老鬼,隻有老鬼才會把我說成老鬼。”

肥原笑笑,想開口,李寧玉沒給機會,搶著說:“我可以這麼說,如果他死隻是為了證明自己清白,這種證明或許還有可信的一麵。但現在他不但要清白,還要拉一個替死鬼,把我整死,這就絕不可信了。因為我剛才說過,我知道我不是老鬼,他的底牌是一張詐牌。這一點隻有我知道,你不知道,所以他要詐你。我說我不是老鬼,口說無憑,你信嗎?不信。這正是他詐你的條件,因為你現在對我們都懷疑。他在利用你對我們的懷疑,跟你賭博,如果輸了無所謂,反正遲早是死。可如果贏了他就是大贏家,贏了你,害死了我,多漂亮。至於他為什麼不指控別人,隻指控我,這是明擺的,因為是我說了實話才把他弄進這裏的。總之,現在我正是從他的死和對我的誣蔑中肯定他就是老鬼。希望肥原長能明察秋毫,不要被一條不值錢的狗命所迷惑。我堅信如果他知道我是老鬼,一定不會死的,他會等著看我笑話,看我怎麼被你們抓起來,那才解恨,怎麼可能以死明誌,讓我看他的笑話?他死,隻有一個原因,就是知道自己已經露出馬腳,活不成了,反正遲早是死,不如先死,這樣可以拉一個替死鬼,還可以蒙住你們的眼睛,攪渾水,讓我們自相殘殺。”

“完了?”肥原聽罷,居然拍手誇獎道,“說得好。都說你不愛說話,其實還是很能說的。”看李寧玉想插話,他阻止了,“現在該我說了。如果我告訴你吳誌國沒死,用你的話說,我是在詐你,你又有何高見?”

李寧玉心裏噔噔地響,感覺心丟入了褲襠裏,渾身都沒了知覺,眼前一片黑。但這個過程很短,像拉了一下電閘,很快電又通上,她聽到自己這樣說道:“這樣的話,我收回我的話。”

肥原驚訝了一聲,緊緊逼問:“就是說你又認為他不是老鬼?他不是,你也不是,那又是誰呢?是金生火,還是顧小夢?”

“是誰都要憑證據。”李寧玉思量著說,“我剛才說了,我是根據他的自殺和對我的指控來推斷他是老鬼的。如果情況不是這樣,我的推斷也就不成立。我不認為他不是,也不能說誰是。我說過沒有確鑿的證據,我不會隨便指控誰的。”

肥原思慮一會兒,站起來,望著山下說:“我認為,到現在為止你的表現非常好。我喜歡你,你的智力不俗,你的心理素質很好。但是我更喜歡抓住你,抓住你這種共黨會讓我有一種成功感,你知道吧?”

肥原說的是真話,這出戲看來隻能演到這裏,他不想再演下去。如果可能,他甚至想把已經演過的都抹掉,因為興師動眾折騰的這場戲其實並無收獲。這一點不論是關在東樓裏的吳誌國,還是守候在招待所裏的王田香都已經有所預感。

王田香把金、顧、白接上車後,其實車子連大門都沒開出,隻是停在大樓前,以為事情很快會結束。後來久久沒有消息,眼看就要吃晚飯了,便把人放下車,去餐廳裏等。等了又等,還是不見消息,王田香擔心出事,把人交給胖參謀看著,自己則去了後院。剛走進後院,王田香遠遠看見,肥原和李寧玉一前一後,已經在往山下走,閑閑散散的樣子,一看就是沒什麼結果。由於視野的局限,躲在窗洞後窺視的吳誌國要稍後一會兒才能看到,等他看到兩人的那個樣子——李寧玉居然還在旁若無人地梳弄頭發!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好像恐懼把他縮小成一根頭發絲,正在被李寧玉的梳子一下接一下地耙著、拉著,隨時都可能耙下頭,丟棄在野地裏。

適時,正是落日黃昏時分,金黃色的斜陽在漆亮的紅木梳子上跳躍著,滾動著,熠熠生輝,給人感覺好像李寧玉的手上有一種法力和神性。

事實證明李寧玉並無神性和法力。吃晚飯時,熱菜還沒有上來,正餐還沒有開吃,李寧玉卻被一道開胃菜——半隻小小的山辣椒——放倒了。

是胃痛。

胃痛得她像隻受驚的蝦,身子像張弓,無法挺直。如果說佝腰的樣子是可以做假的,額頭上黃豆一般的汗珠子是做不了假的。不是假的就是真的。是真的就要給她找醫生看。顧小夢堅決要求肥原送她去醫院。

顧小夢說:“就算她是老鬼,你也不能見死不救。”

肥原頗有閑情地對她笑道:“小顧啊,你這是說外行話了,如果她是老鬼我就更要救了。”

是的,肥原是要救的。但要不要去醫院,他讓李寧玉自己來決定。這裏麵又是有他的名堂的,他在試探李寧玉。如果李寧玉執意要去醫院,肥原會把這看做是李寧玉導演的一出苦肉計:借半隻辣椒之名,實際上可能悄悄吞下什麼可怕的東西弄傷胃,給自己創造與外界接觸的機會。他還推測李寧玉可能會指定去某一家醫院,這樣的話他將有充足的理由懷疑,那家醫院裏必定有她的同黨。

但李寧玉非但沒有要求去醫院,還把自己的病看得很無所謂。“沒事的,”她對肥原和顧小夢都這樣說,“這是老毛病,吃點藥就行了。”而且確實像個老毛病患者一樣,還知道吃什麼藥:胡氏胃痛寧和胡字養胃丸。兩種藥都是本地出產,很普通的,任何一家藥店和醫院都買得到。就是說,她一點都沒有為難肥原和王田香,隻是讓胖參謀出了一次腳力,去對麵孤山路上小跑一趟而已。

胖參謀是騎摩托車去的,很快回來。回來時大家都還在進餐,李寧玉在一旁休息,等藥。顧小夢親自去廚房要來開水,服侍李寧玉把藥吃下。藥似乎蠻管用,服下後不久李寧玉緊鎖的眉頭明顯開了,額頭上的汗也眼看著下去一半。等大家吃完飯時,她已不大感覺到疼痛,走路也沒問題。雖不能照常甩手甩腳、昂首闊步地走,但完全可以自己走,不需要人攙扶。肥原想叫胖參謀用摩托車送她回去,她也拒絕了。不是婉言謝絕,而是真正的拒絕,話說得陰陽怪氣的。起碼肥原聽得出,那是陰陽怪氣的。

李寧玉說:“我還是和大家一起走吧,免得到時增加一個我是老鬼的嫌疑。”

肥原笑道:“這麼說你不去醫院也是為了清白?”

李寧玉說:“是的。”

肥原又問:“就是說清白比命重要?”

李寧玉說:“是的。”

肥原笑道:“那就走吧。一起走。”

就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