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第九章

事情真的是越來越複雜,肥原不禁想:難道是我誤入了歧途?俗話說,知人知麵不知心,這世道人心叵測……仔細想來,張司令的疑點被一絲絲放大,比如那天晚上驗筆跡,他不請自來,而且也是他首先發現吳誌國的破綻,昨天晚上司令又來電話表示——肯定是吳誌國……越想心裏越是黑暗。本來,自吳誌國連發三槍把二太太打得腦漿四濺後,他搖擺的天平一直傾向於李寧玉,但最讓他信任的顧小夢又那麼堅決地否認她。連日來明察暗訪,真正令他放心下來的隻有顧小夢一人。問題就在這裏,值得他信任的人不支持他,甚至不惜指控司令來捍衛李寧玉。再想想,張司令喜歡舞文弄墨,臨摹功夫恐怕也在他人之上……這麼想著,肥原就有點坐立不安起來。

午飯前,肥原帶著王田香突擊拜訪了張司令,先在他辦公室閑坐一陣,後來又嚷嚷著要去他府上看夫人,吃家宴。總之,要看看你平時有沒有在練字。張司令是個老舉人,家裏文房四寶一應俱全,牆上掛著名人書畫和自己的得意之作:一副對聯,上聯是天上行星地上立人,下聯是字裏藏龍畫裏臥虎。畢竟是老舉人,書法有度,橫如刀,豎似劍,遒勁的筆法,有點魏碑體。

字裏藏龍?這意思太曖昧!肥原看了心裏煩得不行,吃了飯就匆匆返回裘莊。他當然不希望司令心懷鬼胎,但司令給人的感覺有點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意思。回來跟吳誌國聊,後者多少寬慰了他。吳誌國認定:司令是絕對可靠的,老鬼絕對是李寧玉,無需再去懷疑其他任何人。

吳誌國甚至發誓說:“明天晚上就可以見分曉,如果不是李寧玉,我吳誌國願意搭上一家人的性命。”

吳誌國有老婆,三個孩子,還有老母親,願意用五條親人的命作賭,這賭注下得也夠大夠狠的。李寧玉敢嗎?帶著這個想法,肥原準備再跟李寧玉過過招。

雨過天晴,小草濕漉漉的,綠得發亮。東樓的地基高,肥原出門,抬頭一看,看見李寧玉坐在陽台上,蹺著二郎腿,好像挺享受的。過來看,才發現她在畫畫,畫夾、畫紙、素描筆,都挺像回事,好像事先準備好的。

其實是錢狗尾的遺物。

事後白秘書告訴肥原,錢虎翼的女兒生前在學畫畫,死後一副畫具依然掛在她房間裏(就是金生火住的房間)。中午吃飯時金生火說起這事,李寧玉當場要求把東西給她,說她小時候也學過畫畫,現在無聊想用畫畫來打發時間。

李寧玉畫的是山坡上的兩棵無名野樹。肥原看她畫得有些樣子,誇獎道:“不錯嘛,看來你真學過畫畫。”

李寧玉不抬頭,繼續畫,一邊說:“這下你更有理由懷疑我在偷練吳誌國的字了。”

肥原一時不明白她說的:“為什麼?”

李寧玉示範性地在地麵上畫了株小草,解釋道:“因為寫字和畫畫都是線條藝術,我能臨摹山水,臨摹個字就更容易了。”

肥原笑:“然後你要告訴我,如果你是老鬼,在盜用吳部長的字傳情報,你就不會在我麵前暴露你會畫畫是不是?李寧玉,我覺得你真的越來越愛說話了,跟前兩天不一樣,這說明什麼你能告訴我嗎?”

李寧玉停下筆,看著肥原:“是你來找我的,如果你嫌我話多,我不說就是了。”說著回房間去,躺在床上,繼續畫。

肥原跟到房間:“我想問你個問題,李寧玉,你家裏有幾個人?”李寧玉不理他,他又繼續說,“你是不是老鬼明天晚上就見分曉,如果是,現在承認,我隻拿你一個人問罪,否則我要滅你全家,一個不剩,包括兩個孩子。”

李寧玉說:“明天你就會知道,我不是老鬼。”

李寧玉有丈夫,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兒子七歲,女兒五歲。家裏還有個老家帶來的傭人,跟了好幾年了,也是有很深感情的。這都是肥原回到東樓後,王田香跟他說的。王田香還說:“她丈夫是個報社記者,看上去白麵書生一個,卻脾氣暴躁,經常打李寧玉。今年春節,有一天,李寧玉在單位值班,不知為什麼她丈夫到她辦公室,把她打得頭破血流。從那以後,李寧玉就不回去住,住在辦公室裏,後來在單身宿舍找了間屋住。”

“孩子也不要了?”

“不,她中午回家。”王田香對李寧玉似乎很了解,“她丈夫在北區上班,中午不可能回家,太遠了。她中午回去看孩子,每天都一樣。”

肥原還想說什麼,突然聽到話筒裏傳出白秘書挑戰的聲音——

李寧玉,你那麼牛哄哄的,我以為喊不下來你呢。

肥原沒想到,白秘書還會把李寧玉喊下來。

再喊你下來就是要出口氣!這回白秘書可不是好惹的,見了人,臉拉得老長,麵對李寧玉冷漠的目光也不退卻,繼續挑釁地說道:“你不要以為你走得出這裏,事情不說清楚你是出不去的。”

李寧玉惜字如金:“我無話可說。”

白秘書咄咄逼人:“但你必須說。”

李寧玉:我說什麼?

白秘書:招供!如實招供!

李寧玉:是肥原長安排你叫我招供的,還是王處長?

白秘書:是我自己,怎麼,不行嗎?

李寧玉:當然不行,你沒這資格。

白秘書:資格不是你定的!

李寧玉:也不是你定的。你跟我一樣,都是老鬼的嫌疑犯。

白秘書:放屁!現在隻有一個嫌疑犯,就是你!

李寧玉:那就把我抓了,把他們都放了,包括你。

白秘書:會的!你看好了,會抓你的……

聽到這裏,肥原哼一聲:“他的智力玩不過她的。”

王田香早就憤怒在心,聽肥原這麼一說,爆發出來,對著話筒罵:“誰叫你審問她的!”

肥原笑道:“我還以為是你。”

王田香說:“怎麼會呢?肥原長,我覺得李寧玉不像,我還認為是吳誌國。”

肥原立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我知道你是怕吳誌國不是,出去了給你穿小鞋。別怕,你是我的人,他敢嗎?丟開這個顧慮,你會覺得吳誌國還是不大像的。”

肥原認為如果吳誌國是老鬼,他死不承認,還想找一個替死鬼,最值得他找的人選首先應是顧小夢。“因為她父親是汪主席的紅人,把她害了價值很高,對外可以搞臭南京政府,對內可以叫她父親對當局產生不滿。”其次是張司令,第三是金生火,他們的位置都比李寧玉重要,李寧玉隻是一個小科長,搞掉她意思不大。

肥原看著窗外,像是自語道:“下午我們從城裏回來,我又找吳誌國聊過,試探性地告訴他有人在指控張司令,他絕對否認。如果他是老鬼不應該這樣,他可以順水推舟,或者含糊其詞。”

王田香小聲道:“可李寧玉要是老鬼的話,在吳誌國以死來指控她的情況下她也該承認了,哪怕是為了救兩個孩子。”

“是啊,”肥原轉身感歎道,“按說是這樣的,所以我始終下不了狠心對她用刑。”

“那就用刑吧,”王田香討好地說,“有些人就是不識相的。”

“能夠用智力取勝樂處更大,”肥原饒有興致地說,“我們再打一張牌吧。”

這張牌打得怪,完全是不按常理的。

吃晚飯前,肥原通知王田香,今天晚飯不去外麵招待所吃。肥原說:“狗急要跳牆,兔子急了要咬人,隻剩最後一天,我們還是小心點好,別讓他們出門了。老鱉今天到現在都沒來,我估計他晚上可能會來。萬一他跟老鬼在餐廳裏秘密聯絡上了,我們就前功盡棄了。”

於是就安排食堂送飯菜上門。

吃罷飯,肥原要求大家在會議室集合,又是開會。人早早到齊,肥原卻遲遲不來。終於來了,卻不是一個人,還帶了個人。誰?吳誌國。死人複活,讓大家目瞪口呆,包括王田香,也不知肥原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肥原當然會解釋,他神乎其神地說:“大家不要奇怪,吳部長不是死而複生,他是死而不遂。他想死,割破手腕寫下血書,準備赴死就義。但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就是割腕自殺是要有條件的,要把割破的手腕放在水裏,當然最好是熱水。這樣血才能不止地流,血盡命止。吳部長割了手腕就睡在床上,看著血汩汩地流出來,閉上眼,以為死定了。其實當他閉上眼,傷口也慢慢自動閉合了。血有自動凝固的功能,這個我們大家也許都有體會,有傷口,開始會流血,慢慢地也就不流了。命不該死,想死也死不了。吳部長,你的命大啊。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能夠親眼看見老鬼束手待斃,也算是你的後福吧。”

肥原洋洋灑灑地說了一大通開場白後,又告訴大家等一會兒還要來一個人。

誰呢?

張司令。

肥原說:“我們的行動快要結束,張司令規定的時間已經剩下不多,老鬼至今不現是我的無能。但這是一局必贏的賭局,我也沒什麼難過的,難過的該是老鬼,等明天我們把老K等人一網打盡,我就不相信你還能藏下去。我把醜話說在前頭,那時候我要殺你全家,這就是罰酒,是你不肯自首的代價。我設一個極限時間,今晚十二點,用張司令的話說,之前都是機會,之後莫後悔。”

說張司令,張司令到。張司令踏著夜色而來,臉上似乎也蒙了一層夜色,陰沉沉的,透露出老相和凶惡。他環視大家一圈,最後瞪一眼吳誌國,似乎想說點兒什麼,被肥原打斷。肥原擔心司令不知情,說錯話,搶先說一通,大意是今天請司令來開一個總結會,把幾天來的情況向司令作個彙報。

這是一個事無巨細的彙報。肥原把他幾天來了解和隱瞞的情況悉數端上桌麵,諸如他如何在對麵監聽這邊的談話,他聽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想到了什麼,遇到了什麼,實話實說,和盤托出。於是,吳誌國的筆跡,還有他對筆跡的自我辯解;金生火最初對顧小夢的懷疑指控,後來又對李寧玉的落井下石;李寧玉對白秘書的懷疑,和她對吳誌國血書的反駁;吳誌國對李寧玉的誓死指控;顧小夢對李寧玉的絕對捍衛;組織上對白秘書的秘密懷疑等等,等等。總之,大家這幾天在私下裏說的、做的、鬧的,都端上桌,明明白白,無所顧忌,毫無保留。

不,還是有所保留,就是:他們對簡先生的監視,顧小夢對司令理論上的懷疑,還有他們去秘密偵察司令書房等,肥原避而不談。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懷疑司令是有危險的,而顧小夢是應該受到保護的,因為她已經博得肥原的信任。

盡管有所保留,會場還是亂了套!顧小夢率先發難,把金生火罵了個狗血淋頭。白秘書也不示弱,雖然司令和肥原長不敢罵,卻把王田香當替罪羊發落,惡語中傷,威脅的話摔得擲地有聲。吳誌國早對李寧玉憋足了氣,也是一吐為快。李寧玉開始還穩得住,忍氣吞聲,任其誹謗、謾罵,後來好像又為一句什麼話,令她失控,舊病複發,操起家夥朝吳誌國臉上砸。當然,今天砸的不是酒水,而是那把她一直隨身帶的梳子。梳子像飛標一樣呼呼有聲地朝吳誌國飛過去,後者也許身上有傷的緣故,身手不靈,居然沒躲掉,下巴被梳子的齒耙紮出血。吳誌國縱身一躍,撲上來,要想對李寧玉動手,沒想到顧小夢高舉板凳,英雄一般攔在中間,慷慨陳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