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司令和肥原長說李科長是老鬼,我不管,否則你一個大男人打女人,憑這一點老子就看不順眼,就要管!”
精彩紛呈,高潮迭起。
這還不是最高潮。最高潮的戲是由白秘書和王田香共同演出的,道具是槍——真槍真彈!兩人從唇槍舌劍開始,罵聲震天,口沫橫飛,到最後居然都拔出鐵家夥相脅,槍栓都拉開了,隻要手指扳動一下,兩條人命就可能衝上西天……說來也怪,剛才大家這麼鬧騰,司令和肥原一直不聞不顧,冷眼旁觀。直到這時,眼看要出人命,肥原和司令才同時拍案而起,各打五十大板,平息了一觸即發的戰火。
其實這哪是開會,這是肥原出的一個毒計,假借給司令彙報之名,挑起大家的矛盾,狗咬狗,互相攻擊,醜態百出。肥原認為,把大家逼到絕路上,醜態百出的同時也可能出現漏洞。他現在認定,老鬼絕非小魚小蝦,一嚇一誘便可現身。他也懷疑自己可能誤入歧途,需要調整思路,拓寬懷疑範圍,包括張司令,所以今天晚上專門把他喊來。他睜大眼睛,洗耳恭聽,指望在各人的混戰中瞅見端倪,發現天外天。
此外,也隻有這樣,才能把長長的時間熬過去。
四
夜深了。
院子裏的燈光相繼熄滅,隻有西樓會議室,依然燈光明亮。
突然,院子裏槍聲乍起!
尖厲的槍聲中夾雜著零星的慘叫聲、戰鬥聲、腳步聲……會議室裏的人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兩個蒙麵人如利刃破竹一般,破窗而入,高喊:
“不許動!把手舉起來!”
誰也沒想到,共軍居然敢冒死來營救老鬼。
王田香想去拔槍,忽見又有兩個蒙麵人破門而入,隻好乖乖地舉起手。
一雙雙手相繼舉起,任憑烏黑的槍口對準,命懸一線。
“老鬼,快跟我們走!”
“快走,老鬼,我們是老虎派來救你的……”
肥原似乎不甘心死了都不知道誰是老鬼,一邊舉著雙手一邊偷偷環視周圍,看到底誰是老鬼。殊不知,所有人都乖乖地擎著雙手,或高或低,或直或彎,無一例外。不過肥原也注意到,這些人中隻有李寧玉跟王田香一樣,頗有點泰然處之的鎮靜,其他人無不露出恐懼的神情。白秘書甚至嚇得流出口水,著實丟人。
“老鬼,快跟我們走,晚了就不行了!”
“快走,老鬼,敵人援軍馬上就會趕來的……”
機不可失,耽誤不得!
可就是沒有人出列,跟他們走。
肥原不經意發現其中一個蒙麵人穿的是總隊士兵特製的大頭皮鞋,知道可能已被老鬼識破,頓時惱羞成怒,手還沒完全放下便破口大罵:
“滾!都給我滾出去!!”
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原來這是肥原為今天晚上精心策劃並組織的一出壓軸戲,長時間的開會就是為了把時間熬過去。夜深深,讓共軍鋌而走險,讓老鬼自投羅網。可老鬼畢竟是老鬼,資深老辣,曆練成精,哪會被這幾個小鬼騙過?他們穿的是統一的皮鞋,端的都是統一製式的槍,哪像老鬼的同誌。老鬼的同誌來自五湖四海,使的武器五花八門,口音南腔北調,怎麼可能這麼整齊劃一?
不用說,肥原又白打一張牌。不但白打,是不是還有點丟人現眼哦?
再說張司令,什麼時候這麼狼狽過,當著自己的部下乖乖地舉起顫抖的雙手?肥原采取這麼大的行動,居然不跟他打招呼,讓他出洋相,簡直胡鬧!他忍不住板著臉,氣呼呼地責問肥原:“肥原長,你到底在搞什麼名堂?”
肥原本在氣惱中,不客氣地回敬道:“還用問嗎?我要引蛇出洞,誘鬼現身。你不覺得你身邊的鬼太狡猾了嗎,你要覺得我做得不對,有什麼高見不妨說來聽聽。”
司令看他氣勢洶洶,忍了氣勸他:“依我看,等明天再說吧,等明天這個時候,什麼老K老虎老鬼都會現身的。”
肥原走到李寧玉跟前:“我覺得已經現身了,李寧玉,你覺得呢?剛才我看見你靜若止水。你為什麼這麼鎮靜,能告訴我嗎?”
李寧玉看著肥原,靜靜地說:“因為我覺得這樣卑鄙地活著,老是被你無辜地當共黨分子懷疑、訛詐,還不如死了。”
肥原嗬嗬笑道:“既然死都不怕,又為什麼怕承認呢?我知道你就是老鬼。”
李寧玉說:“你沒什麼好笑的,我不是老鬼。現在該笑的是老鬼,你這麼有眼無珠。”
“你是的,”肥原說,“我知道,我相信我的感覺,你就是老鬼。”
“既然這樣,”李寧玉說,“又何必說這麼多,抓我就是。”
“我要找到證據。”肥原說,“當然,沒有證據也可以抓你,但我不想,為什麼?我想跟你玩玩。看過貓捉老鼠嗎?貓捉住老鼠後不喜歡馬上吃掉,而是喜歡跟它遊戲一番,把它丟了,又抓,抓了又丟,這樣的樂趣可能比吃的樂趣更大。我現在就在跟你做遊戲,想看你最後怎麼鑽進我給你設的網,那樣你會恨死自己的,而我則其樂無窮,明白吧?”
肥原這麼說時,李寧玉隻覺得頭皮在一片片地發麻,腦袋裏有股熱氣在橫衝直撞,要衝出來,要燃燒,要爆炸……刹那間,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人已經彈飛出去,把肥原撲倒在地上,雙手緊緊卡住他脖子,號叫著:
“我不是老鬼!我不是老鬼!你憑感覺說我是老鬼,我要殺了你!你欺人太甚,我要殺了你!……”
完全瘋掉了!
顧小夢和白秘書想把她拉開來,可哪裏拉得開,她像一座山一樣壓在肥原身上,手像一對鐵箍似的緊緊箍著肥原的脖子,一般的推拉根本不管用。最後還是王田香,迅速操起一張椅子使勁朝李寧玉後背猛砸下去,這才把李寧玉砸翻身,趴在地上。
別看肥原是個小個子,說話女聲女氣的,其實他早年習過武,有功夫的。剛才由於太突然,被李寧玉搶先製住要害,精氣神都聚在脖子上,令他無力還擊。待李寧玉手一鬆,他氣一順,便是霍地一個漂亮的騰空背躍,穩穩地立在地上。
此時,李寧玉躺在地上,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肥原走過去,用腳踢她,命令她站起來。李寧玉爬起來,剛立直,肥原手臂一掄,一記直拳已落在她臉上。那拳頭力道之大,速度之快,以致過來時都裹挾著風聲和衝力,把李寧玉當場擊倒在地,流出了血。
“起來!”
“爬起來!”
“有種的爬起來……”
李寧玉爬起來,肥原又是一拳。左勾拳。右勾拳。當胸拳。斜劈拳……如此再三,肥原像在表演拳法,把李寧玉打得暈頭轉向,血流滿麵,再也無力爬起來。自己爬不起來,肥原要王田香把她架起來再打,到最後李寧玉已被打得渾身散了架,跟團爛泥似的,架都架不起來了,連張司令都起了惻隱之心,勸肥原算了,肥原才罷手。
此時李寧玉已經口舌無形,話都說不成,卻還嘴硬,要肥原再打:“打……把我打死……你不打死我……我上軍事法庭告你,你憑感覺辦案……豈有此理……你逼供,我要告你……他們都是證人……”
肥原冷笑著說:“你告我?去哪裏告?軍事法庭?那是你去的地方嗎,你以為你是什麼人!我告訴你,你是老鬼也好,不是也好,我打死你就像打死一條狗,沒人管得了!”
李寧玉聽了這話,感覺像比剛才所有拳頭都還要擊中要害,還要叫她吃痛,目光一下渙散開來,癡癡地自語道:“我是一條狗……我是一條狗……”旁若無人,形同槁木。轉眼間,河流決堤,木木的喃喃自語變成聲淚俱下的號啕大哭,“我是一條狗啊,死了都沒有人管的啊……我是一條狗啊,讓我去死吧……”說著掙紮著爬起來,一頭往牆上撞去,把現場的人都嚇呆!
五
李寧玉撞牆沒死,她這樣子站都站不直,哪還撞得死?
李寧玉發現自己沒死,又往肥原撲過去,抱住他的腳,朝他吐一口血水,罵:“你這個畜生……如果明天證明……我不是老鬼……你去死!”
肥原拔出腳,拂袖而去。
李寧玉又爬到司令跟前哭訴:“張司令,我不是老鬼……張司令,我不是老鬼……”
張司令看不下去,對旁邊的白秘書示意一下,扭頭跟著肥原走了,走到屋外麵還聽到李寧玉聲嘶力竭地叫:
“張司令,我不是老鬼!”
李寧玉雖沒死,但離死也差不多了,額頭開花了,鼻梁凹下去了,牙齒掛出來了,血像地下水一樣冒出來,要是沒有人相救,生死隻有聽天由命。畢竟都是同事,就算她是老鬼也不能見死不救,何況從現在情況看,李寧玉比任何時候都不像個老鬼。這時候可能隻有老鬼才巴不得李寧玉死,可老鬼為了掩蓋自己是老鬼也得要裝出相救的樣子。於是,幾個人手忙腳亂,有的去外麵招待所叫醫生,有的臨時急救,用手捂,用手絹堵,暫時止了血,將她送上樓去。
不久趕來一個衛生員,金生火和白秘書借機就走了,隻有顧小夢留下來,配合衛生員給李寧玉作包紮。後來衛生員走了,她也沒走,而是打來水,給李寧玉洗了血汙,罷了又陪她坐了很久。這些人中她們倆的關係是最和睦的,即使在剛才那場混戰惡鬥中,兩人也沒有互相詆毀、撕咬。最後,顧小夢走時,李寧玉硬撐著坐起身,認真地對她道謝,說:“隻有你把我當朋友看,我死了都不會忘記你的。”
深夜裏的山莊,墨黑如漆,靜寂如死。李寧玉躺在床上,可以聽到窗外樹葉隨風飄落的聲音。她怎麼也睡不著,似乎也無心睡,隻是靜靜地躺在床上,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睜得大大的,圓圓的,亮亮的,像是怕閉上了再也睜不開似的,又像要用這最後的目光驅散層層黑暗。
黑暗逐漸又逐漸地淡了。
天光慢慢又慢慢地明了。
新的一天對誰來說都是最後一天,對老鬼是,對其他人也是。由於突然發現自己確實也是老鬼的嫌疑人之一,昨天晚上白秘書的覺睡得很不安穩。噩夢像老鬼一樣糾纏著他,使他老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周邊的聲響可以輕易從他夢裏夢外穿來梭去:從夢外進,從夢裏出;從一隻耳朵進,另一隻耳朵出。天亮前,他聽到樓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短促,沉悶,好像是一團什麼東西摔在地板上。他似醒非醒地想,不好,出事了,並命令自己趕緊醒來。他醒了幾分,朦朦朧朧聽到李寧玉痛苦的呻吟聲,心想可能是肥原又在找她出氣,心裏又輕鬆下來,沉入夢裏。當早晨樹林裏的小鳥唧唧喳喳地叫醒他時,他首先醒過來的意識是李寧玉痛苦的呻吟聲,並比夢裏更肯定她在夜裏一定又被肥原打了。
於是,他起床後第一時間去看了李寧玉。
房門虛掩著,門縫裏夾著一股不祥的氣息,以致他不敢貿然推門。“李寧玉,李寧玉。”他連喊兩聲李寧玉名字,沒有回應,才輕輕推開門,探進頭去張望。床上一團亂,不見人影;往裏走兩步,猛然看見,李寧玉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像一個被徹底打垮的可憐蛋,恨不得爬走,但又爬不動。他又連著喊李寧玉名字,一邊上前,想去扶她上床,卻被李寧玉慘烈的死狀嚇得驚慌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