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眼睛、嘴巴、鼻孔、兩隻耳朵孔裏,都是血,烏烏的血,滿臉都是……”事後白秘書向肥原報告時,依然有些驚魂不定。

肥原聽了,不緊不慢地說:“那叫七竅流血,可能是吃了什麼毒藥吧。”

確實,肥原說得對,李寧玉是吃毒藥死的。這在她的遺言中有明確交代。

李寧玉留下的遺言共有三份,分別是給張司令、肥原,以及她並不和睦的丈夫。遺言都寫在從筆記本上撕下的三頁紙上,內容如下:

尊敬的張司令:一年前,在我接受譯電科科長重任時,組織上發給我這顆劇毒藥丸,我深知,當我掌握的秘密麵臨威脅,我應一無猶疑地吞下這顆藥丸。今日我吞下這顆藥丸,絕非因秘密遭受威脅,實屬我個人對皇軍和您的忠誠遭到深深質疑。肥原蠻橫地懷疑我是共匪,視我輩如蠅狗,我深感傷心,也痛心人世之奸訐,為奴之輕微。知我者莫如您,我與世不爭,隻求忠心報國。忠您者莫如我,危難之際,甘願以死相報,昔是如此,今也如此。

宦海險惡,您比我知,人心叵測,天知地知。肥原對我深疑蠻纏,必將鑄成大錯。我之死或許能令其頓開茅塞,明辨真偽,我死得其所,便義無反顧。隻是,事出冤情,我含淚赴死,死有餘恨!切望司令明冤。您忠誠的部下李寧玉

肥原:我命賤如狗,死了也不足惜!然,狗急要跳牆,何況我非狗非蠅,乃堂堂中校軍官,豈容作踐!我實係你逼死!死不瞑目!我在陽間告不了你,在陰間照樣告你!李寧玉中校

良明吾夫:原諒我生時移情別戀,死時不辭而別。我執行公務急病而亡,當屬因公殉職,死而無憾。隻念孩子年幼,於心不忍。我忍病作畫一幅,寄望他們能在你培育下,成樹成材,福祿一生。我在西天保佑你們。小寧

肥原是第一個看到遺言的,捷足先登,還賊眉賊眼呢,不但看了屬於他的,也看了不屬於他的。看了給自己的那份後,他的感受跟遺書中的第一句話一樣:一條狗死不足惜,居然還敢威脅他,大膽!嚓,嚓,嚓,一把撕了。後麵的兩份,沒撕,看過後照原樣折好,因為要交給遺書主人的。

接下來,肥原和王田香把李寧玉留下的所有遺物通通找出來,集中在一起,它們是一隻英式懷表、一本單位內部使用的筆記本、一支白色筆帽的鋼筆、一把破梳子(已有三個齒耙斷裂)、一隻皮夾子(內有半個月工資)、一對發夾、一支唇膏、一串鑰匙、一隻茶杯、半盒藥丸、一根紮頭巾、一套內衣內褲、一幅素描畫。畫已經完成,畫的是兩棵不知名的樹,粗壯,挺拔,並排而立,地麵上長滿一溜小草,還題有一句話:

牛兒,小玉,媽媽希望你們要做大樹,不要做小草。

顯然是給孩子們畫的。

畫很簡單,用單線勾勒,沒有一處色塊。但肥原仍擔心畫裏麵藏字,反複看了,正麵看,反麵看,倒過來看,對著燈光看,用放大鏡看。總之,每一樣東西,肥原和王田香都一一進行細致的檢查,確信無疑後方納為遺物,包括那幅畫。隻有那本筆記本,因為已經用了大半本,如果首尾審看一遍起碼要一個鍾頭。肥原懶得看,索性沒收。

看了這麼多,肥原似乎還沒有看夠,要王田香檢查李寧玉的遺體。

“幹嗎?”王田香納悶地問。

“萬一她是老鬼呢,她可能會把情報藏在屍體裏。”肥原老練地說,“她身上可以藏匿情報的地方多著呢。”

“你還在懷疑她?”王田香氣鼓鼓地說。

“幹我們這行的隻相信事實。”肥原高深地說。看王田香欲言又止,他又說,“即使確鑿無疑也是應該查一查的,算是雙保險嘛。”

於是兩人將屍體的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翻了遍,連頭發叢、兩個鼻孔、牙齒縫、耳朵眼,包括腋下、肛門、陰處都查檢了個遍。至於穿戴在身和可能要穿戴的衣帽、鞋子,更沒有放過。總之,所有可能藏納紙頭紙片的角落,所有可能寫字留意的地方,都無一例外地檢了,查了,看了:你看,他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扒開來看,翻開來看……沒有。什麼也沒有。身上沒有。身外也沒有。到處都沒有。

沒有片言隻語!

沒有暗號密語!

這在肥原意料中的。他當然記得,那天在涼亭裏,他用二太太的屍體冒充吳誌國的屍體要送出裘莊時,李寧玉強烈要求搜查屍體,因為她懷疑屍體裏藏有情報。這件事足以說明,如果她是老鬼,應該不會幹這種傻事——在屍體裏藏情報。更何況,說實話,從昨天李寧玉卡住他喉嚨的那一刻起,肥原對她是不是老鬼的疑慮已經所剩無幾,那種瘋狂,那種憤怒,那種絕望,就是她清白的證據。等看到她嘭的一聲撞在牆上時,肥原甚至覺得自己都開始憐憫她了。換言之,李寧玉一頭撞牆赴死的壯舉,讓肥原終於相信她是無辜的。至於剛才搜屍,隻不過是職業病而已,凡事小心為妙嘛。

對李寧玉的死,肥原既感到意外,又覺得在意料之中,他想起昨天夜裏她撞牆的事,覺得她現在的死不過是那一件事的繼續。當時他曾經想過,李寧玉撞牆尋死,目的是要他承認她是無辜的,他冤屈了她。就這點而言,肥原覺得她已經達到目的。可是——在肥原想來,既然她已經達到目的,又何必重蹈覆轍?所以,他又覺得有點意外,也許還有點為她惋惜——沒必要,我已經相信你的清白。不過總而言之,肥原覺得,一條狗死了,沒什麼好惋惜的。

“死了就死了,這是她為自己的瘋狂應該付出的代價。”肥原晃晃李寧玉的筆記本,有點安慰王田香的意思。看王田香一時愣著,又說,“你知道她為什麼要死?”

“向你證明她是清白的。”王田香沒好氣地說。

“不,”肥原說,“她是怕我以後收拾她,跟她秋後算賬。哼,我當然要算她的賬,真是狗膽包天,居然敢對我下毒手,死了也就算了,一了百了。”

王田香指著李寧玉的屍體:“怎麼辦?”

肥原想當然地:“通知張司令吧,讓他快派人來處理,難道還要我們來收屍不成?”看看屍體,滿臉血汙、傷口,慘不忍睹,他又對王田香吩咐,“找人來給她清潔一下,弄一身新軍裝給她穿上。”

等張司令趕來時,李寧玉已經穿戴整齊,麵容整潔,一套嶄新的軍服和恰當的複容術甚至讓她擁有了一絲驕傲的笑容,暗示她走得從容不驚,死而無憾。盡管如此,張司令看罷遺言還是覺得鼻子發緊,胸腔發脹,亦悲亦氣。他衝動地上前握住死者冰冷的手,哀其死,誇其義,悲痛之情,溢於言表,讓一旁的肥原好不自在。

“難道你準備把她當英雄接回去?”肥原嘲弄似的問張司令。

“難道我應該把她當共匪?”張司令麵露慍色,冷淡地回敬。

“那倒不必,”肥原笑,“隻是當英雄不妥吧。”

“那當什麼好?請肥原長給個說法。”張司令硬邦邦地說。

肥原脫口而出:“她在給丈夫的遺言中不是說了嘛,急病而亡。”

張司令看著鼻青臉腫的屍體:“這樣子像病死的嗎。”

肥原懶得囉唆,轉過身去,淡淡說:“那你看著辦吧,當什麼都可以,反正不能當英雄。”肥原心想,讓她當了英雄,我豈不成了罪犯?即使承認李寧玉是他害死的,肥原也覺得死的隻是一條狗,無絲毫罪惡感。他請司令去樓下會議室坐,司令有點不領情,說:“我還是陪她坐一會兒吧。”就在李寧玉床前坐下來。

肥原看了,並無二話,慢悠悠地踱出房間,走了。

運屍車來時已近午間,待把遺體弄上車,吃午飯的時間也到了。肥原請張司令吃過午飯再走,後者婉言謝絕。

“不必了,”司令說,“老鬼至今逍遙法外,你哪有時間陪我吃飯。另外,下午你還是早點進城吧,晚上的行動等著你去布置的。”

三言兩語,匆匆辭別,令肥原很是不悅,在心裏罵:“哼,你算什麼東西,給我臉色看,荒唐!”心裏罵不解氣,又對著馳去的車屁股罵:“哼哼,老子總有一天要收拾你,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

吃罷午飯,肥原和王田香直奔吳誌國關押處。想到本來是鐵證如山的,自己居然被他一個牽強、抵賴的說法所迷惑,把鐵證丟了,弄出這麼大的一堆事情來,也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肥原既恨自己,也恨吳誌國。但歸根到底,恨都是要吳誌國這雜種來承擔的。這樣吳誌國不可避免地要遭新一輪的毒打。想起司令給他的難堪,肥原心裏憋氣得很,見了吳誌國二話不說,抓起鞭子,先發泄地抽了一通,出了氣後,才開始審問。

其實,肥原之所以這樣,先打後審,並不是要威脅他,就是要出氣,解恨。還用威脅嗎?隻怕他招得快。肥原以為,以前隻有物證,現在李寧玉死了,等於又加了人證,人證物證都在,吳誌國一定會招供的。等他招供了,他就沒有機會出氣了,所以才先打再說。

殊不知,吳誌國在人證物證鐵證麵前照樣死活不招。用刑,還是不招;用重刑,還是不招;死了,還是不招,簡直叫肥原不可思議,亡國奴還有這麼硬的骨頭。

吳誌國是被活活打死的,這似乎正應了顧小夢的話:王田香和他的手下都是毒手,打死人屬於正常。

死不承認!吳誌國的死讓肥原又懷疑起自己來,擔心老鬼猶在人間,猶在西樓。這簡直亂套了,肥原覺得自己快要瘋掉了,他半個腦袋想著兩具死屍,半個腦袋想著那個未名的老鬼,人也覺得有一半死了,空了,黑了,碎了。他真想挖出身邊每個人的心,看看到底誰是老鬼。可他沒時間了,來接他進城的車已經停在樓前。他要去城裏指揮晚上的抓捕行動,臨走前,他命令哨兵把西樓封鎖,不準任何人進,一切等他回來再說。

肥原相信,不管怎麼樣,等晚上抓了人,他就知道誰是老鬼了。

可晚上他沒有抓到人:老K、老虎、老鬼……一個都沒有。影子都沒有。文軒閣客棧坐落於郊外鳳凰山,地處偏冷,素以清靜、雅麗著稱,每到晚上,總有不少文人墨客來此過夜生活,把酒吟詩,狎妓博賭,高談闊論。它有一種放浪的氣味,飛旋的感覺,經常是燈火通宵明亮,歌聲隨風飄散。而肥原今天看到的隻是一座既無聲又無光的黑院子,一間間陰森可怖的屋子,像剛從黑地裏長出來,一切都還沒開始。

其實是結束了。

肥原令手下打亮所有燈火,可見偌大的院內,井然的屋內,清靜猶在,雅麗猶在,就是看不到人影,找也找不見……人去樓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肥原望著黑暗的山野,感到雙膝發軟,心裏有一種盲目的內疚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