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第十章

這是個後記,主要是有些後事必須交代,比如誰是老鬼?情報有沒有傳出去?如果傳了又是怎麼傳出去的?等等疑問都懸而未決。

我當然要解決的,相信我。

隻是,我先想說一說“前事”,比如我是怎麼了解到這個故事的,這個故事是真的嗎?

老實說,我以前的小說大多是胡思亂想出來的。卡夫卡靠做夢寫小說,博爾赫斯靠讀哲學書寫小說,寫小說的門道看來不止一個。我收集各個年代的地圖、旅遊冊子、地方編年史,然後把胡思亂想種在合適的時間、地理上。我就是這樣做小說的,以前。

總以為,這樣弄出來的東西不會有人對號入座,不會被曆史後人責難。奇怪的是,這些年我的幾部稍有影響的小說都有人對號入座,他們以各種方式與我取得聯係,指出我作品的種種不實或錯別。尤其是《暗算》,被改編成電視劇後(據說有幾億人看過),來找我論是非的人更多,以致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隻好蟄居鄉下。因為找的人太多,已經影響到我正常生活。這些人中有位高權重的將軍,也有類似701那些機構裏的那些阿炳、黃依依、錢之江式的人物,或是他們的後輩。他們中有的代表個人、家庭,有的代表單位、組織,有的來感謝我,有的來指責我。感謝也好,指責也罷,我總是要騰出時間接待,解疑答問。其實,我要說的都大同小異,所以一度我就像可憐的祥林嫂一樣,不時老調重彈。

當中有一個人,來意有點曖昧,他既不是來感謝我,也不是來指責我。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不是來聽我講的,而是來對我講的。他來自浙江杭州,姓潘,名向新,是個化學教授,年前剛從某大學退休,賦閑在家。他告訴我,他看過我幾乎所有的作品,包括根據我小說改編的影視,他認為我是個講故事的高手。

“但是,”他話鋒一轉,說,“真正講故事的高手是生活本身。”

我說:“當然,生活無奇不有。”

他說:“我手上有一個故事,是我父親的經曆,絕對是真實的。”問我有沒有興趣聽。

我說:“我對真實的故事不感興趣,我的小說都是虛構的。我喜歡虛構。”

他說:“你還是聽一聽吧,也許你會有興趣的。”

講的就是我前麵寫的故事。

可以說,這個故事我是揀來的,有人送上門,我想拒之門外都不行。嘿嘿,我揀了個寶貝呢。

我不得不承認,與我以往虛構的故事相比,潘教授對我講的這個故事顯得更複雜,更離奇而又更完美,令我興致盎然。事後,我有理由相信,潘教授不是隨意而來的,他蓄意而來,帶著目的,並以他的方式達到了他要的目的:讓我來重塑他父輩傳奇的經曆和形象。

為了更全麵地了解這個故事,接下來的日子,我先後三次去杭州,當麵傾聽潘教授父親等五位當事人塵封已久的曆史回音,他們都垂垂老矣。感謝上帝,讓他們延年至今,並且還保留了半個多世紀前的記憶。往事沒有隨風飄散。令我稱奇的是,盡管采訪的時間和地點各個不同,但五位老人向我講述的內容驚人的相似,相似的程度猶同己出。所以,我對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有了足夠的信任和坦然。

不用說,潘老(潘教授父親)會告訴我們所有的秘密,他是這個故事的重要見證者之一。故事中,潘老是延安派駐杭州的一名地下工作者,組織代號叫老天,主要負責中共杭州地下組織與新四軍總部的無線電聯絡——無線電波是靠天空傳播的,叫他老天,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除此外,他也負責給老鬼傳送情報。

那麼到底誰是老鬼?

“就是李寧玉!”潘老說,他就是李寧玉在遺書中說的那個良明吾夫:李寧玉的丈夫。

“不過,這是假的。”潘老告訴我,“我們其實是兄妹關係、同誌關係,工作需要才假扮夫妻的。”

前麵說過,李寧玉自稱有個哥哥是被蔣介石殺害的,其實說的就是潘老。潘老早年是安插在蔣介石身邊的共產黨,後來身份暴露被判死刑。但他命大,正好碰到執行槍決任務的人是自己同誌,搞了個假槍斃,讓他死裏逃生。從那以後,他一直隱姓埋名,浪跡四方。直到汪偽政權成立後,組織上把他派到李寧玉身邊,假扮夫妻,開展抗日地下活動。所謂他脾氣暴躁,趕到單位去打李寧玉,李寧玉自稱移情別戀,晚上不回家,跟他分居等等,都是為了給人造成他們夫妻不和睦的假象有意做的。這樣,兩人可以避開許多夫妻間應有的俗事,比如一起逛街啊,散步啊,帶孩子出門啊,等等。但畢竟還是夫妻,可以在一個屋簷下生活。

潘老說:“我們要的就是這個,把家當成站點,便於傳情報。”

當時李寧玉的情報很多,急件一般由老鱉負責傳遞。他們隨時可以見麵,有暗號的,隻要李寧玉當著老鱉丟個什麼垃圾,老鱉就知道去哪裏取情報。如果不是急件,李寧玉會在中午把情報帶回家,然後由潘老負責傳送。

李寧玉被軟禁在裘莊期間,由於敵人掩蓋工作做得好,全方位的,嚴絲密縫的,組織上自始至終都不知道真相。說起這事,潘老的情緒有點激動,不停地搖著頭對我說:“其實開始我是有些警覺的,為什麼?因為很奇怪啊,就出去幾天,搞得那麼重視,既請我們在樓外樓吃飯,又帶我們去裘莊看,好像就怕我不相信似的。再說,恰好在那一天,老漢同誌(二太太)又被警察局抓了。這裏其實是有漏洞的,但是老虎綜合了老鱉的消息,最後沒有引起重視。這主要原因是第二天老鱉去裘莊,李寧玉沒給他任何暗示。老鱉認為,隻要有情況李寧玉一定會設法轉告他,以往都這樣。他不知道李寧玉已經被牢牢監控,不敢對他有任何表示。”

為什麼老鱉第二次從廚房出來探了下頭就回去了?潘老告訴我,那是因為他看到李寧玉胸前口袋裏插著那支白色筆帽的鋼筆。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號,隻要李寧玉亮出這支鋼筆,等於是通知老鱉,不要接近她。

潘老說:“其實最大的錯誤在這兒,對亮出這支鋼筆的理解。李寧玉當時的意思肯定是擔心老鱉跟她聯係被敵人發覺,所以才通知他不要接近她。但是老鱉把它單純地理解為沒情況,無需接近她。所以,老鱉回來彙報說肯定沒情況。老虎正是根據這些情況綜合分析,認為李寧玉確實在外執行公務,就沒管她了。直到她屍體被運回來,我才知道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