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夏天是悶熱的,顧小夢有些昏昏欲睡,她洗了一把臉,想上樓去睡一會兒。但真上床了又睡不著,隻好懶洋洋地翻看了幾本《看客》電影雜誌。不知過了多久,她起床來到窗前,恰巧看見父親正起身與來人作別。那人一手握著父親的手,一手撫著父親的肩,不時輕拍著。從父親的表情看,有點無奈,又有點像在接受那人的安慰。
最令顧小夢吃驚的是,父親進屋看見女兒,那平時一向開懷爽朗的笑聲沒有了。她問來人是誰,父親也是語焉不詳,敷衍了事。怪異還在繼續,吃晚飯時,父親竟然用不停地給女兒夾菜代替父女間素有的交談,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意味。母親撒手人寰,兩個哥哥都在國外,顧小夢是父親身邊唯一的親人,做父親的對女兒便多了一份溺愛和縱容,因此養成了顧小夢任性嬌慣的脾氣。在顧小夢眼裏,父親比宋媽還少了一份威嚴。她對父親的反常頗為不滿,發問又得不到切實的答複,一氣之下,丟了飯碗,氣鼓鼓地上樓去了。
父親吃完飯,上樓來看她。她終於爆發出來,對父親大聲嚷嚷:“來了一個黑衣喪門星是不是,把我們家攪得像個殯儀館,難道他是閻王爺不成!”
麵對女兒的無禮,父親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氣餒地耷拉下頭,沉沉地坐在女兒麵前,幽幽地說:“孩子,爸爸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
女兒振振有詞:“是什麼就說什麼!”
父親拉起女兒的手,連連搖著頭,欲言無語。
顧小夢多少看出一些不祥,握緊父親的手,“爸,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父親歎口氣,閉著眼說:“天塌下來的事。”少頃,又睜開眼,表情嚴肅地說,“夢兒,天塌下來了爸爸還可以用萬貫家產為你再撐起一片天空,可是這回……爸爸……幫不了你了,我們別無選擇,隻有聽他的。”
顧小夢霍地站起來,“你是說下午那個人?”
“嗯。”
“他是什麼人?”
“他是小嘍囉一個,關鍵是他代表的人。”
“他代表誰?”
“我們國家,這個破碎的國家——”
三
【錄音】
嗯,父親告訴我那個人姓宋,是國民黨軍統局第三處副處長,官職不高,上校軍銜,但他身上有本證件是見官高一級的。這就是當時的軍統。戴笠時代的軍統,權力大得可以把太陽遮住,可以讓你成龍上天,也可以叫你變蟲鑽地。據我所知,多年前父親在南京時與戴笠有過一麵之交,那時抗戰還沒有爆發,但國民黨內部鉤心鬥角,爾虞我詐,糾紛不斷,軍統的人到處招募同黨,安插親信。我父親是做軍火生意的,跟軍方接觸比較多,戴笠一心想拉父親加入軍統為他當耳目。父親覺得這不是個好差使,弄不好要雞飛蛋打的,就沒同意,付出的代價是給了軍統一大筆錢。是破財消災,花錢買個自由身的意思啊。當時軍統還沒有後來那麼膀大腰圓,戴笠本人也沒有後來那麼飛揚跋扈。他收了錢,和父親保持了一定的交情,有事打個電話,沒事一般不聯係。這次宋處長來訪前,父親就已經接到戴笠的一個電話,說是有要事相商,專門派了一個人來麵談。
就是說,宋處長是代表戴笠來的。
我父親認為,所謂的有事大概就是來跟他要錢要物。抗戰爆發後,國庫一天比一天空虛,而軍統的開支一向很大,很多錢物隻好從民間刮取。哪知道,宋處長卻給父親帶來一大筆錢,奇怪吧?
事情蹊蹺,必有隱情。說白了,戴笠這次不是來找父親要錢的,而是要我父親的名和命為軍統做事。做什麼呢?就是用這一大筆錢去買一架飛機,以父親的名義送給大漢奸汪精衛,以博得汪賊的信任。當時汪精衛正在武漢積極籌備偽政府,軍統需要有人打入到汪精衛身邊去,戴笠看中了我父親,就是這樣的。
我父親是鐵匠的兒子,之所以能夠成為一代富豪,一是靠亂世,亂世出英雄嘛;二是靠他獨到的生意經和在交際場上高超的平衡能力。我一直以為,父親是做生意的天才,這種天才主要體現在他與官方、政界相處中善於把握分寸和機會。中國的商人要是不跟官方搭夥,生意是做不大的,古往今來一向如此,大陸和台灣都一樣。但搭夥過了頭,到了像胡雪岩那個程度,以商從政,商政不分,也不會有好下場的,弄不好要兩頭落空,生意做不成,官也當不成,一敗塗地。我父親始終記住自己是個商人,與官方、政界保持著應有的關係,也保持著應有的距離。若即若離,親疏有度,分寸把握得很好。八麵玲瓏,才能八麵來風,這就是父親的生意經。現在,戴笠要他為黨國效勞,變成個地雷去埋在汪賊身邊,這對父親來說當然不是件樂意的事。但事關抗日救國的大業,父親隻有答應,沒有退路——不可能再像上次一樣花錢買一條退路走。我父親見多識廣,看雲斷雨的能力比誰都強,他從戴笠私自備錢而來這一點中已經看出,這次戴笠不會給他退路走的。既然這樣,父親沒有什麼猶豫,幹脆地答應下來了。
問題不在我父親身上,而是我——對方提出要我也加入軍統,做父親的搭檔,一起打入汪偽集團。當然,從道理上講,這個要求很正當,既然花了大價錢把父親弄進去了,我不過是搭父親的便車而已,不費周折,撿個便宜,畢竟多一個人多一份力嘛。但我父親堅決不同意!父親不想把我扯進去,因為他曉得,比誰都曉得,軍統這碗飯是不好吃的,風險很大,生和死隻有一頁紙之隔。我是父親的獨養女,從小在父親身邊長大,兩個哥哥都在國外,父親把我視為掌上明珠,怎麼可能讓我去冒這種風險?那天下午,父親一直竭力想說服宋處長讓我置身局外,但對方始終不鬆口,不放手,讓我父親痛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