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是國,一邊是家,一邊是神通廣大的秘密組織,一邊隻是一個有點錢的商人,結果是可想而知的。但父親還是不死心,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跟我講明後,最後決定:讓我一走了之——
令顧老板萬萬想不到的是,他勇敢的決心首先遭到女兒的反對。
顧小夢聽罷父親的介紹,非但不驚不詫,反而笑容滿麵地挽起父親的胳膊,安慰父親:“看你這一籌莫展的樣子,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原來是這樣。你不認為這是一件好事嗎?至少可以為我母親報仇嘛,不瞞你說,我還準備找人加入軍統局呢,你不知道吧?”
“胡說!”父親嚴肅地告誡女兒,“你知道什麼,那是個深淵,進去了出不來的。”
“問題是很多人想進還進不去呢。”女兒的聲音裏透出藏不住的興奮。她告訴父親,軍統局曾多次秘密地去他們學校物色人選,條件很高,被帶走的都是班上最優秀的人。正因此,顧小夢才格外憧憬加入軍統局,現在機會就在眼前,她豈肯放過。
“不,女兒,這事你必須聽爸的。”
“不,我不聽,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別管……”
就這樣,對顧老板來說,下午那種對峙、爭執的時光又重現了,不同的是,下午他麵對的是鐵麵無私的宋處長,現在麵對的是嬌慣成性的女兒。但結果都一樣,他費盡口舌,隻證明他是無能的,無法改變對方堅定的主意。這似乎也是規律:在諸如愛情、前程等大是大非的問題上,父母和子女一旦意見相左,最後敗下陣的往往是父母一方。
這天晚上,身為一代富豪的顧老板感到特別的虛弱無力。他像隻困獸一樣,在靜謐的花園裏不停地走啊走,銀色的月光下,不時看見他滄桑的臉上掛出淚花。
四
又是一個月光如銀的夜晚,宋處長如期而至,他帶來了表格、黨旗、孫先生頭像等。幹嗎?替顧家父女倆履行加入軍統局的手續。首先是填表,一人一表,一式三份。父女倆填完表,按上手印,各自擁有一個秘密代號:父親是036,女兒是312。然後是宣誓,父女倆舉起右手,握緊拳頭,對著黨旗和孫先生像,由宋處長領讀,莊嚴地宣誓:
“我宣誓,從今天起,我生是黨國的人,死是黨國的魂。我將永遠忠誠於黨國,不論遇到何種威脅和誘惑,我都將誓死捍衛黨國的利益,至死不渝地服從黨國的意誌,堅決完成上級交給的每一項指令,置生死於身外……”
這一切履行完畢,宋處長儼然是一位首長,對顧老板吩咐道:“馬上對外公布,你女兒將赴美國度假,去看望兩個哥哥。”
顧老板馬上預感到,女兒要離開他了:“你們要帶她走?”
宋處長對顧小夢說:“你需要接受訓練。”
不久,顧小夢登上美國威遠公司的海輪,遠渡重洋,名義上是度假,實際上是去美國接受秘密訓練。當時國民政府在華盛頓郊區設有一個秘密訓練基地,基地負責人就是中國駐美國大使館肖勃武官,他也是軍統局駐美國站站長。就在基地受訓期間,顧小夢從報紙上看到她父親贈飛機給汪精衛的相關消息,隨後多年她和父親一直作為汪精衛的忠實走狗遭國人唾罵。直到抗戰結束後,軍統方麵才出具相關證據和證人,為顧老板及女兒恢複榮譽。
但上世紀五十年代,又有人對顧家父女的身份提出質疑,當時戴笠和宋處長都不在人世,肖勃武官成了最直接又最有力的證人。多年來,顧老一直把肖武官的證詞當寶貝一樣珍藏著,我有幸看到,全文如下:
我可以作證,顧小夢是黨國的特殊戰士,她曾於一九三九年九月至十月,在由我負責的國防部設在華盛頓的秘密訓練基地受訓,同窗七人,均為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即軍統)選送。其間,顧學習勤勉,作風正派,抗日救國之心溢於言表,不容置疑。學成回國後,我曾多次聽到包括戴局長在內的軍統內部人士講起顧家父女忠心報國、建功立業的事跡。抗戰結束後,組織上對其父女忠勇報國的行為已作定論,如今有人試圖改變事實,居心叵測,乃國人之恥。
及:以上證詞一式兩份,一份由國民政府中央安全委員會存檔,一份由顧小夢本人私存。
證詞打印在一頁十六開大的白紙上,是原件,落款有肖勃本人黑色的簽名和紅色的私人印章及手印,具有足夠的真實性和莊嚴感。經老人家同意,我對這頁證詞用數碼相機拍下照片。有意思的是,老人家發現我的相機隻有四百萬像素,清晰度不是太高,特意用她的九百萬像素的相機重拍了一幅,給我輸在電腦裏。現在我電腦裏存儲的就是用老人家的高清相機拍下的照片,連每一個標點符號都清楚無誤。
第一天的采訪到此為止,老人家一改以前對我的怠慢,有意要送我上車,在我的婉謝下還執意送我到門口,並與我握手道別。那是我握過的最無力的一隻手,幾乎沒有一絲肉,隻有一層皮,我握著它感覺不到體溫和重量,輕得像紙糊的,隨時都可能飄起來。我不禁想,好在她的記憶不像這隻手一樣無力。她的記憶沒有背叛她,令我有一種盲目的欣慰和感動,不知道該感謝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