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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春雨霏霏,淅淅瀝瀝,把空氣中的熱量洗劫一空,鄉間的空氣更是清新如初。由於下雨路滑,同樣的司機,同樣的車子,同樣的距離和路線,卻比前兩次多開了二十分鍾。我有點遲到了,心裏多有惶然,怕老人家發脾氣。同時,有種欣然又抑製不住地沉浮在我心頭,驅之不散,斥之不退……一路上,我都在想,老人家解構我小說的序幕昨日已經拉開,今天一定會向縱深推進。會是什麼樣呢?對懸疑的好奇,讓我對今天的收獲充滿期待和興奮,好像我即將會見的不是一個從過去走來的耄耋老人,而是從未來飛來的天外來客。

良好的天氣給了老人一副好精神,已有的鋪墊促使我們快速進入正題——裘莊。畢竟是當事人,加之從小在類似裘莊的花園裏長大,老人家對六十年前的裘莊的介紹,顯然比潘老及其他知情者更具體,更生動。她可以準確無誤地羅列出裘莊的建築風格、用料、布局,園內的花木景致,以及牆頭簷下的各種泥塑石像,天井回廊上的各式小裝飾、小擺設。凡此種種,有名有姓,有形有狀,可感可知,如臨其境。錄音機就在身邊,需要的話我可以摁下播放鍵,做個抄工。但我細細聽辨一下,感到它可能不過是一塊贅肉,決定按下不表。後麵有些事長話短講,也是剔除贅肉的需要。

老人家說,盡管她對司令深夜把大家召集到裘莊一事深感蹊蹺,但作了種種猜測終是雲裏霧裏,無果而終。她承認,在破譯張司令那首躊躇滿誌的打油詩之前,她根本想不到事情是這樣。所以,之前是沒什麼可說的,之後嘛,她馬上想到李寧玉就是共黨——

【錄音】

嘿嘿,雖然當時我並不知道具體出了什麼事,但是麵對這幾個人——吳金李顧四,你們誰是匪?我懷疑就是她。後來(當天下午),當張司令在會上明確事情跟南京來的密電有關,我就更加肯定是她,那是我給她下的套子。我有點得意,心想終於把她試探出來了。但更多的是沮喪,因為我預感這次她不可能蒙混過關。

說真的,預先把吳誌國扯進來,這是李寧玉的傑作。我當時確實也無法斷定吳誌國有沒有進她辦公室。我沒看見,沒注意到。但是,根據她說的,吳誌國找她是為了打聽密電內容是否跟人事任免有關這一點看,我覺得她是在撒謊。為什麼?因為誰都知道她嘴巴嚴,脾氣怪,不好打交道,吳誌國真要打聽不應該去找她,而是找我,這是其一。其二,即使吳進了她的辦公室,找她問了,以我對她的了解,她也不會說的。當時電文還在由我抄錄,還沒有報上去呢,她怎麼可能說?要說等我報上去後再說還差不多。總之,我當時幾乎百分之百地認定,她在撒謊,因此我也肯定她就是老鬼。

然後你想,知道她是老鬼後我會是什麼心情?跟你說,不論是於公還是於私,我都不希望她被揪出來。我想幫幫她,雖然這種可能性看上去已經很小,可我還是想試試看,權當是死馬當活馬醫吧。那麼我能做什麼?說實話,讓我平白無故地指控吳誌國或者金生火,我不敢。因為萬一指控不成,咬不住他們,最後還是李寧玉被咬出來,我要吃不了兜著走的,弄不好還會引火燒身,連我父親的老底也被擊穿。這是玩火,風險太大,我玩不起,不敢。我能幹什麼?就那樣,你書稿裏已經寫了,耍大小姐脾氣,不接受審問,跟白秘書胡攪蠻纏,有問不答,答了也是胡亂說,反正就是不正經。然後你也知道,那天中午我故意不去吃飯,跟衛兵套近乎,讓姓簡的來找我。我做這些的目的就是想攪渾水,讓肥原來懷疑我。我不怕被懷疑,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是老鬼,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隻想以此來給李寧玉贏得一點機會,讓她乘機逃走——

既然目的是要讓李寧玉乘機逃走,顧小夢自然要跟李寧玉合謀、商量。

可萬萬想不到的是,顧小夢的一番好心居然被李寧玉當做了驢肝肺……

這是午後的事情,李寧玉吃完午飯回來,看到顧小夢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問她怎麼沒去吃飯。

顧小夢坐起身,狠狠地看著她:“我正要問你呢,怎麼還吃得下飯!”

李寧玉安慰她:“你太脆弱了,小夢,這種事……咱們身正不怕影斜,你怕什麼怕。”

顧小夢冷笑:“我是身正不怕影斜。”

李寧玉也一笑:“所以,你不用怕。”

顧小夢盯著她:“可你呢?”

李寧玉反問道:“我怎麼了?”

顧小夢誠懇相告:“李姐,你別騙我了,我知道。”

李寧玉怒目圓睜:“你知道什麼,難道你懷疑我?荒唐!虧你跟我這麼長時間,我還把你當姐妹相看,我簡直瞎了眼了!”說罷拂袖而去,走到門口,又回頭對顧小夢說,“你睜大眼睛看著吧,終歸要水落石出的,我看你到時會怎麼想!”——

【錄音】

怎麼想?我當時完全糊塗了,從她氣憤的樣子來看,我好像真冤枉她了。但你知道我沒有冤枉她,她是在演戲,演得真像啊!真的,我搞地下工作這麼多年,從來沒見過像她這樣沉得住氣的人。後來她告訴我,她當時之所以這樣不領我情是有原因的:一、她料定肥原必定要驗筆跡,而一驗筆跡她就有了替死鬼,她不怕;二、她已經注意到,四周到處是便衣和暗哨,想逃是逃不走的,隻有負隅抵賴,頑抗到底。還有,她當時為什麼不跟我多說,故意裝著生氣地走掉,是因為她已經發現屋裏有竊聽設備。你看,她多有心計,多了不起,啥事都看在眼裏,算在心裏。

再說,到了晚上,一驗筆跡,肥原果然上當了,把吳誌國帶走了。那時候我真以為我冤枉她了。所以,後來我也不攪渾水了,你在稿子裏說肥原是第一個排除我的,差不多吧。後來我發現是吳誌國後,根本不想幫他。我才不會為他去做什麼呢。你知道,就在當時不久前,吳誌國在湖州殺了我們幾十個兄弟,假如他是老鬼,說明他根本就沒有把我們國民黨看做抗日反汪的一家人,而是在利用手中權力,借刀殺人。皖南事變後,國共關係已基本上破裂,這種事不是沒有出現過。

啊,那段曆史太複雜了,別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就連我們這些當事者,有些事也難以理解啊——

我怕老人家又扯開話題,趁她感歎之際及時問她:“顧老,那後來你是怎麼發現李寧玉是老鬼的?”

“我說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老人似乎還真不想這麼快切入要害,淡然地說。

“是啊,可您是怎麼去偽存真的?”我沒有放棄。

“純屬偶然。”老人苦笑道,“也許是老天的安排吧,命中注定我要幫她。”

“是哪一天呢?”我擰住不放。

“就是那一天,”老人家看我一眼,幹脆說,“她鬧胃病的那一天。”

即使經過了半個多世紀,老人家對這一天發生的事情依然清晰地記得。點點滴滴都可以數出來,猶如回憶一夜初始的雲雨之事。

事情發生在從餐廳回去的路上,李寧玉因為剛犯過胃病,疼痛未消,走得慢。顧小夢最初還攙扶著李寧玉的胳膊,後來,快走到大門進來的路口時,李寧玉笑著推開她的手說:“沒事的,我自己可以走的。”說著,隨手丟掉了拿在手裏的兩隻胡字養胃丸的塑料殼子,其中有一顆滾到了路邊。

顧小夢笑道:“看來這胃藥還真行,好像吃了就見效了。”

李寧玉答道:“是,我一胃疼就吃這藥,挺管用的。”

兩人就這樣聊著,跟在肥原他們後麵。其實大家為了顧及她們都走得不快,但她倆還是落在最後。落後也不多,就是兩三米,三四米。

老人家告訴我,胡字養胃丸是一種中藥,圓圓的一粒,藥粉裏兌有橄欖油,所以藥丸是半濕的,而且必須保濕,幹了就失效了。以前主要是靠用油紙包著保濕,效果並不好,時間一長就幹了。後來日本人引進塑料技術,給它設計了一個塑料殼,藥丸放在塑料殼裏,塑料殼外麵又封了蠟,保濕效果大大提高,放上一年兩年都沒問題,吃的時候隻要把蠟剝掉,然後掰開塑料殼就行,而塑料殼照樣可以對接成一個完整的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