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時間又來了。
老人家似乎在為訪談即將結束而高興,一見我就對我笑笑說:“已經不多了,今天一定可以結束。”
確實不多了。時間已經到最後一個夜晚,不論是肥原還是李寧玉都在作最後一搏。相搏的事件和大致情節,老人家表示與我寫的差不多,唯有兩個細節不對:一是那天晚上吳誌國沒有到場;二是假扮的共軍不但襲擊了西樓,也襲擊了東樓,還放火燒掉了一個車庫。就是說,襲擊的聲勢和規模比我寫的大。
老人家批評我:“你讓吳誌國去開會是很荒唐的,因為肥原之前申明他已經死啦,怎麼可能讓他複活?”
我謹慎地表達了異議:“因為肥原當時還沒有完全排除吳誌國肯定不是老鬼,他應該也接受假共軍的試探。”
老人家笑著反問我:“難道他現在沒有受到試探嗎?我說了,東西兩棟樓是同時遭遇襲擊的。”
我想想也是,如果兩棟樓同時遭襲擊,吳誌國即使不到會,照樣是受到試探的。我不得不承認,老人家說的確實更合乎情理。不過,老人家認為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後來——李寧玉和肥原直接發生衝突的那場戲,我沒有寫好,沒有抓住李寧玉的魂。老人家鄭重指出:那天晚上李寧玉之所以那麼決絕(要卡死肥原),是因為當時她已經做好死的準備。
老人家說:“別人可能看不出來,我一看那架勢就知道她想幹什麼,她在找死,她要以死來證明她不是老鬼,然後就像你寫的,指望敵人把她的屍體和遺物都送出去,包括那幅畫。當時我還沒看到畫,但我相信情報肯定藏在那畫裏麵。我擔心的是,如果到時敵人發現那幅畫的秘密怎麼辦?那她不是白死了?”
我問:“您是什麼時候看到那幅畫的?”
老人家說:“肥原打了她,我們把她弄上樓去以後……”
二
此時的李寧玉已經不成人樣,額頭上的窟窿、因骨折而下陷的鼻梁、脫落的門牙、腫脹的雙唇、不止的血流……趕來的衛生員正在給她做包紮,顧小夢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和酒精混合在一起的怪味,有點惡心。她下意識地走開去,走到窗前,一眼看見放在寫字台上的那幅畫。她好奇又緊張地湊上前去看,發現那畫竟是那麼簡單,看上去似乎根本不可能在上麵藏情報。當時她以為情報可能藏在畫背麵(在海報那麵),她想翻過來看,又怕引起衛生員的警覺,隻好作罷。後來衛生員一走,她迫不及待地把畫翻過來看,遠看,近看,順著看,倒著看,橫著看,豎著看,反複看……始終沒有看出什麼名堂。她看得太投入了,把畫翻得嘩嘩直響,最後把昏睡的李寧玉都驚醒了。李寧玉發現她在看那幅畫,示意她把畫拿過來,然後悄悄告訴她情報在哪裏——
【錄音】
我得知原來那一地小草就是一封電報後,簡直驚呆了!
啊,你不得不承認,這個主意太絕了,太妙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簡直是天才的傑作啊!這就是李寧玉,我說過,她是我見過的最最了不起的地下工作者,沒有誰可以跟她比!我不知她是怎麼想出來的,但我相信,我敢發誓,肥原絕不可能發現其中的奧秘,任何人都發現不了。
問題是這並不能保證敵人因此就絕對相信李寧玉是無辜的,然後就同意把她的屍體和遺物一起送回家。因為——我一開始就跟你說過,身上可以藏情報的地方多著呢,敵人不把她開膛破肚翻個遍,怎麼敢肯定她身上沒藏情報?再說,隻剩下最後一天時間,哪怕敵人明知她身上沒藏情報,也不一定會馬上處理她的後事。耽誤一兩天有什麼關係?沒關係的。
我小聲對她說明這個意思後,她故意對我大聲嚷嚷,說要去上廁所。我知道她是怕竊聽器,便架著她去了廁所。其實,那時敵人已經不竊聽了,那是最後一個晚上,肥原已經惱羞成怒,什麼都攤開了,不跟我們玩了,隻把我們關在屋子裏,讓我們坐以待斃——
到了廁所,李寧玉把她的整個思路對顧小夢和盤托出。這時,顧小夢才發現自己的顧慮是多餘的。
其實李寧玉很清楚,不管怎麼樣,敵人都不可能把她的屍體和畫送出去。她對顧小夢說:“如果我指望這樣傳情報出去,何必對你說明畫中的秘密?”
老人家說:“確實,李寧玉一開始就不是這樣想的,她的想法鬼都猜不到。”
她告訴顧小夢,今天晚上她將服藥自殺,自殺前她會給肥原和張司令分別寫好遺書,表明她自殺是迫於肥原對她蠻橫的懷疑,為了洗清罪名,她甘願以死作證等等,給人造成一種印象,她絕不是共黨老鬼。
“你認為肥原會相信嗎?”李寧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