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第五章

失眠是被黑夜煎熬。

第二天,老人家看我眼圈發黑,問我是怎麼回事。我如實告之:一夜未眠。老人家爽朗地笑道:“你有什麼好失眠的,該失眠的是李寧玉啊。”由此直接進入話題。

可以想象,李寧玉已經連續幾天都沒睡好覺了。怎麼睡得好呢?作為老鬼,她比誰都提前預知到事情的不妙——剛開始就覺察到。那天晚上,張司令在電話裏問她有沒有把下午南京來的密電告訴過誰,她立刻想到出事了——她送出去的情報被攔截了!就在幾個小時前,她把這個情報丟在垃圾桶裏,事隔幾小時後張司令突然沒頭沒腦地問她這個,她當然會這樣想。這不需要什麼特殊才能,一般人都想得到,所以她才先知先覺地把吳誌國拉上,用老人家的話說:這是她的傑作!

吳誌國是注定要有這麼一天的。顧小夢後來知道,李寧玉早就開始在練別人的字,主要練的是吳誌國,其次是白秘書。她從小畫過素描,臨摹能力特別強。其中,吳誌國的字她是下苦功夫練的,早已練得爐火純青,一筆一畫,一招一式,像模像樣,如同他出。平時她都是用吳誌國的字體傳情報,目的就是要給這個剿匪英雄栽贓,要叫他稀裏糊塗地當上共黨,不得好死。

這是蓄謀已久的,隻是此次時機不好,是在她無備的情況下。她曾設想過,最好的情況是趁她外出之機搞一個假情報把吳誌國套進去,這樣對組織上不會造成傷害,她自己也可以免除懷疑。但現在的情況很糟糕,首先這情報是真的,而且很重要,敵人把它攔截了,組織上不明真相,對老K和同誌們的安全很不利;其次,她自己也不免要被卷進來。

果不其然,後來發生的一切正如她所料想的一樣,情報被攔截,敵人開始畫地圈牢,尋找老鬼。本來她以為有吳誌國做抵押,敵人最終是懷疑不到她頭上的。就是說,卷進來她並不怕,因為她知道——早知道——吳誌國會替她受過、擋箭的。她怕的是人被軟禁在此,情報無法傳送出去。所以,那天上午她發現老鱉來此地找她,真正令她喜出望外。她以為,這下她有望把情報傳出去了,卻沒想到這天下午發生了這麼多事——

【錄音】

首先,她沒想到肥原會盯上她。據她後來跟我說,當時她並不知道吳誌國是真死還是假死,隻是通過分析覺得真死的可能性比較大,因為她無法想象如果吳誌國沒死,他又是憑什麼說服肥原,讓肥原盯上她的。就是說,李寧玉在這件事上做出了錯誤判斷,這也是肥原後來咬住她不放的原因。

其次,她更沒想到我會從半路上殺出來給她添亂。我冷不丁地冒出來確實讓她意外,措手不及啊。雖然由於我多嘴饒舌被她識破身份,一時穩住了我(答應不告她),但她畢竟傷了我的感情,難免怕我搞陰謀詭計,在背後出賣她。我們相處這麼久,她非常了解我是個什麼人,任性,好強,受不得委屈,一氣之下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所以,你可以想象,她當時一定很想徹底穩住我,讓我徹底保持沉默。

說實話,以我當時的處境和心情,告發她的念頭我是沒有了,因為我怕她反咬我。但要讓我原諒她也是不可能的,幫助她就更不可能。我希望她去自首,這樣對她對我都好。可是她對我說,在把情報傳出去之前她決不會去自首,她甚至還跟我談條件,說什麼如果我幫她把情報傳出去,她就去自首,你說荒唐不?我讓她別做夢。她說,不能把情報傳出去,她活著也沒有意思,不如死了。我說那你就去死吧,上吊、吃毒藥、吞刀子,隨你他媽的便。總之,我很決絕的,多一句話都不想跟她多說。我覺得,不告她已經是我能做的極限了,絕不可能再幫她。

但我實在不是她的對手啊,她治理我一套一套的,最後我還是屈從了——

這是一個奇特的夜晚,平日裏不開口的李寧玉竟口若懸河,令顧小夢大開眼界。

老人家告訴我,這天夜裏她從廁所回到房間,手臉都沒洗就上床了。李寧玉也是,回來就上床睡了。前半夜,兩人形同陌路,各自躺在床上一聲不吭,屋子裏隻有兩個身體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聲音。失眠的聲音。後半夜,她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朦朦朧朧中聽到李寧玉從床上起來,在房間裏摸摸索索了好一會兒,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其實她是在處理竊聽器。

作為老鬼——槍口下的獵物,李寧玉早警覺到敵人在她們房間裏裝有竊聽器——每一個房間都有。下午肥原對她承認白秘書是在被秘密地懷疑,等於告訴她會議室裏也有竊聽器。此刻,她其實有無數的話想跟顧小夢說,可想到貓在黑暗裏的竊聽器,她一直忍著。到了後半夜,大家都以為她們睡著了,她拔掉竊聽器導線也不至於被懷疑。這就是李寧玉,不管在什麼時候總是有一個清醒的頭腦,做的事總是嚴絲合縫,沉得住氣,絕不冒失。

處理過竊聽器後,李寧玉叫醒顧小夢,開始對她口若懸河:從家史到身世,從出門就學到參加革命,從公開追隨國民黨到秘密參加共產黨,從浪漫的愛情到革命的婚姻,從做母親到當寡婦,到假扮夫妻……從小到大,從前到後,滔滔不絕。

簡單地說,李寧玉出生在湖南的一個開明鄉紳家裏,十六歲那年她隨哥哥(就是潘老)一起到廣東就學。哥哥讀的是黃埔軍校,她讀的是女子醫校。讀書期間,家鄉鬧革命,打土豪,分田地,父親作為當地第一大土豪被紅軍鎮壓,就地槍決。因之,畢業後哥妹倆立誌為父報仇,先後加入國民革命軍,奔赴江西、湖南前線,加入到圍剿紅軍的戰鬥中。令人想不到的是,幾年後哥哥秘密參加了共產黨,哥哥的入黨介紹人後來又成了她的丈夫。哥哥九死一生(在執行槍決的刑場上被同誌相救),大難不死,而丈夫卻在一九三七年淞滬抗戰期間,在家中看報時被一顆流彈擊中,死了都不知道找誰算賬。當時她身上正懷著第三個孩子,看著丈夫在汩汩的血流中撒手人寰,她腹中的孩子也變成一團血,跟著父親去了西天……

說到這裏,李寧玉再也忍不住悲傷,嗚嗚地抽泣起來,洶湧的淚水無聲地滴落在顧小夢身上。淚水模糊了顧小夢心中的怨恨,但她依然憑借著黑暗的掩護,強力壓住惻隱之情,不聞不顧,不為所動。

房間裏沉悶得令人窒息。

良久,李寧玉努力控製住悲痛,抹掉眼淚,繼續說:“小夢,說實話,我對你說這些,不是要你同情我,我隻是想讓你了解我。我的命現在就捏在你手裏,隻要你對肥原一張嘴,我哪怕是狸貓投胎的,有九條命也要去見馬克思。我們姐妹一場,我不想不明不白地去死,我想讓你了解我。”

顧小夢說:“廢話少說,我已經說過,不告你。”這是她今晚說的第一句話。

李寧玉伸手想去握她的手:“謝謝你,小夢,你能原諒我,說明我們的友情還在。”

顧小夢打掉她的手:“少來這一套!我跟你沒有友情,隻有交易!”

說到交易,李寧玉表示她願意為顧小夢做一切,隻希望得到她的幫助,把情報傳出去。李寧玉說:“即使我們之間沒有個人友情,至少還有革命友情,你總不希望看到我們的同誌被肥原抓殺吧?”

顧小夢哼一聲,冷笑道:“我都差一點成第二個吳誌國了,你還有臉跟我談什麼革命友情?你的革命友情是什麼,是要革我的命!”

李寧玉幽幽地說:“這之前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同誌……”

顧小夢狠狠地說:“誰是你的同誌?你別做夢!”

總之,不論李寧玉說什麼,顧小夢都把它頂回去。無奈之下,李寧玉決定撕破臉皮,她說:“如果我不能把情報傳出去,你不告我也沒任何意義,難道我活著就是為了看同誌們被肥原抓殺?那不如死了。”

顧小夢說:“那是你的事,你的死活跟我有什麼關係?見鬼!”

李寧玉說:“既然你這麼無情也別怪我不義,要見鬼大家都見鬼去!”

什麼意思?

李寧玉亮出底牌,顧小夢必須幫助她把情報傳出去,否則她就要把顧氏父女倆的秘密抖給肥原。就是說,李寧玉要推翻廁所協議(不告她也不幫她),她加大了籌碼,幹起得寸進尺的營生來了!

顧小夢氣得渾身發顫:“你太無恥了!”

李寧玉反而十分平靜:“不是我無恥,而是你太無情,舉手之勞都不願意幫我,要讓我眼睜睜地看著同誌們被肥原抓殺。這是生不如死啊,這樣你還不如告我,讓我光光彩彩地去死。”

強盜邏輯!

顧小夢一時無語。

李寧玉要說的話早在前半夜就打好腹稿,這會兒跟背誦似的流利:“其實你不告我已經是在幫我,既然你願意幫我就應該幫到底,幫我把情報傳出去。幫忙幫一半,我無法領情的。剛才我說了,你僅僅不告我,我的下場將更慘,我幹嗎要領你的情?我恨你!舉手之勞的忙都不願意幫我,既然這樣,我們就來個魚死網破。”說著李寧玉站到凳子上,準備插上竊聽器的導線。

顧小夢不解其意,問:“你要幹嗎?”

李寧玉冷言冷語地說:“你說幹嗎?這是竊聽器,剛才我把線拔了,現在我覺得沒必要了,反正我們都是死路一條,也沒什麼好怕的,就讓他們聽去吧。”

刀架到脖子上!

顧小夢一把拉下李寧玉,嗚嗚地哭了起來——

【錄音】

啊,是的,我投降了。我沒辦法哪,隻好讓步了。我有把柄在她手上,雖然不是什麼真憑實據,但我怕她抖摟出來。這種事情是經不起說的,一說什麼事都會生出來,別人用三隻眼看你,想你,分析你,試探你,哪怕以前的可以掩蓋過去,以後呢,我們怎麼開展工作?說到底,除非我不是軍統的人,我才不怕她亂說。可關鍵我是啊,能不怕嗎?怕,當然怕。所以,麵對她這麼蠻橫的要求我也隻好忍氣吞聲,讓她牽著鼻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