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事後我發現李寧玉要我做的確實隻是舉手之勞:她隻要我把藥殼子放回原處。她說明天有同誌(老鱉)會來這兒聯絡她,隻要我把藥殼子放回去,情報就能傳出去。我想這事情多簡單嘛,她完全可以自己去做,何必跟我這麼撕破臉皮耍無恥?她的解釋是:肥原已經盯上她,她去做這事不安全。

嘿,這個解釋顯然經不起推敲。我後來發現,她搞這些名堂,跟我撕破臉皮,得寸進尺,目的就是想進一步試探我,甚至套牢我。其實,當時她還吃不準我和父親到底是不是軍統的人,她隻是根據我說的有些話分析出來的,有這種懷疑、猜測。

怎麼來證實?進一步證實?就是這樣,故意對我出爾反爾,逼我,威脅我,激怒我。你想,如果我和父親不是重慶的人,她對我提這種無理的要求,我會理睬她嗎?我扇她耳光還差不多。現在好了,我一軟下來,她心裏什麼都明白了。然後,她又有意找一件很容易的事引誘我去做,隻要我去做了,我就成了她的同謀,她就把我套住了。

啊,這個李寧玉啊,是天使,也是魔鬼,她一切都是精心策劃好的,治理我真是一套一套的,我根本玩不過她——

薑還是老的辣,那時的顧小夢太嫩了!

而此時的李寧玉久經沙場,曆練成精,以致老狐狸肥原都奈何不了她,更不要說初出茅廬的顧小夢。搞地下工作,膽識和經驗都是靠時間和經曆堆出來的,所謂天賦,不過是見多識廣而已。

第二天,是李寧玉最黑色的一天。

首先,顧小夢本已答應她,趁去餐廳吃早飯之機把三隻藥殼子放回原處。可能就因為顧小夢答應了,李寧玉心裏放鬆了,加上幾天都沒睡好覺,天亮前她睡著了。顧小夢一夜未睡,早困得不行,看她睡著了也一頭睡過去。直到白秘書上樓來敲門,叫她們去吃早飯,兩人才醒。匆匆起床,匆匆下樓,出門時顧小夢忘記把三隻藥殼子帶在身上。這簡直氣死人哪!知情後,李寧玉不免懷疑顧小夢在耍她,同時也恨自己在關鍵時候出錯,沒及時提醒她。天知道,人生路上總是有這種陰差陽錯的事!

吃完早飯,回來的路上,李寧玉要求顧小夢回去後盡快編個事出來一趟,把藥殼子放出去。顧小夢也答應了。但回到樓裏,王田香直接把大家趕到會議室開會,連上樓的機會都沒有,怎麼可能溜出去?

如前所述,這個會是從大家傳看吳誌國的血書開始的,開得驚驚乍乍的。金生火是第一個見風使舵的,他完全被吳誌國鮮紅的血書震驚,眼睛濕了,哎喲哎喲地抹起了眼淚,痛心又痛恨的樣子讓白秘書很開心。就是說,白秘書也由此認定李寧玉是老鬼。顧小夢更不用說,她比誰都清楚李寧玉就是老鬼,隻是由於被迫而不敢指控她,但現在吳誌國用血書指控她,她一下成旁觀者,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平添了一份優哉樂哉。在場的可能隻有王田香,心還向著李寧玉,因為隻有他知道這是肥原的一張詐牌。他希望李寧玉能識破真相,把牌打回去,重新給吳誌國套上老鬼的枷鎖,以免去他的後患。他專心注視著李寧玉的反應,並隱隱期待她做出有力的反擊。

李寧玉一貫地沉默著,思索著,力求鎮靜,不露破綻。但她覺得壓力很大,似乎隨時都可能崩潰。這麼多天來,她第一次覺得自己要崩潰了。她沒有想到,肥原會把吳誌國血書拋出來,向大家公開對她的懷疑。她不知道這到底是肥原的又一張詐牌,是自己做錯了什麼,還是顧小夢出賣了她?她突然有種四麵受敵的感覺,一時不知怎樣突圍。她絕望地沉默著,看似很平靜,無所用心,其實心裏亂得很,七上八下,頭皮發麻,如一把利斧懸在頭頂,隨時可能掉下來,令她心驚肉跳。情急之下,她本能地拿出梳子梳頭,一下激怒了白秘書。

白秘書一聲厲喝:“李寧玉,你說話啊,死人都開口說話了,你難道還無話可說?”

李寧玉如一下被喚醒似的,迅速思考著,該作何反應為好。最後她覺得不能戀戰,應該一走了之,於是抬起頭,漲紅著臉對白秘書大聲吼叫:“你去問肥原長吧。”言畢憤然離席而去。走到門口,又回頭對王田香說,“吳誌國用血書說,老金用眼淚說,說的都是一件事,我李寧玉是老鬼,你抓人吧。”

“抓誰?”王田香明知故問,他對李寧玉的表現尚屬滿意。

“抓我啊。”

“你承認了?”

“我不承認有什麼用,死人活人都認為我是老鬼,我還有什麼好說的,隻有下地獄裏去說了。”說罷轉身走去。

王田香叫住她,還起身朝她走過去,好像要把她拉回來,臨時又止了步,立在她麵前,似笑非笑地說:“還是在這裏說吧,你去地獄裏說,我們怎麼知道你說什麼呢?”

李寧玉說:“我要說的話昨天都已經跟肥原長說過,現在我什麼都不想說了,沒有什麼好說的。如果一定要說,我倒想問問顧參謀,因為隻有她沒有表態。”

顧小夢問:“你想問什麼?”

李寧玉說:“你是不是也認為我就是老鬼?”

反守為攻,好一個李寧玉!

顧小夢暗生佩服卻又厭惡。佩服是因為她的演技太高,在這樣被動的情形下照樣麵不改色,裝腔作勢,把主動權握在手中。厭惡是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說,是隱情不報,還是如實道來?雖然她心裏知道,自己是萬萬不能得罪她的,可反抗的力量時刻在她心中雲湧風起,她真擔心自己會因一時興起,一吐為快。說還是不說?她恨不得遁地而去,躲過這左右不是的難堪。

怎麼躲得過呢?李寧玉咄咄逼人地看著她,有點孤注一擲。

顧小夢舉目接著李寧玉的目光,不客氣地說:“如果我也說你是老鬼呢?”

李寧玉話裏藏話:“我想憑你對我的了解,你不會這麼說的。”

顧小夢在心裏罵:憑我對你的了解,我就該這麼說!可是……她狠狠地瞪李寧玉一眼,威脅道:“我要說了呢?”

李寧玉不假思索地說:“那說明這裏就是地獄,所有人說的都不是人話,是鬼話。”

顧小夢突然神經質地哈哈大笑,一邊哼哼地說:“是,你們說的都是鬼話,這裏就是惡鬼打堆的地獄,地獄!”笑罷了,話頭一轉,對王田香說,“不瞞你說,王處長,我不相信李科長是老鬼。也可以說,我不相信吳誌國有這麼崇高,甘願用生命來為皇軍效忠。”

李寧玉聽了,心裏最大一塊石頭頓時落了地。

其實,李寧玉最怕的是顧小夢出賣她,隻要顧小夢不變心——承諾不二,那麼哪怕她立刻被關押起來,情報還是有希望傳出去。

沒有完全關押,但也差不多,不能出樓,吃飯由衛兵負責送,寢室也作了調整:李寧玉被安排到吳誌國原來住的房間。大房間,單獨一人住。這是吳誌國的血書給她的待遇,是肥原假戲真做的需要,做給金生火和顧小夢看的。意思是告訴他們血書是真的,你們要相信李寧玉的尾巴已經藏不住,你們有什麼就說什麼,不用怕——

【錄音】

那時我們都不知道吳誌國是假死,所以我也覺得她已經完蛋了。一個人用生命來指控你,你還有什麼好說的?說真的,開始我有點幸災樂禍,心想我不告你照樣有人在告你。但後來當她專門責問我後,我忽然覺得不對頭,我感覺她好像是在懷疑我出賣了她。如果她真這麼想,那對我顯然是不利的,萬一她一衝動把我也賣了怎麼辦?所以我一下子意識到,她的處境越危險,對我反而越是不好。我當時為什麼那麼堅決地說她不是老鬼,就是出於這個原因,想對她表個態,這事跟我沒關。

但我也知道,這還不能完全消除她對我的懷疑,因為這樣她照樣可以懷疑我是跟肥原他們合計好的,背後當惡人,當麵做好人,演戲呢。怎麼樣才能讓她完全消除對我的懷疑?我知道,唯一的辦法就是盡快幫她把藥殼子放回原處,用實際行動來證明,來表態,來讓她相信我。

就這樣,會議一結束我就迫不及待想溜出去。但溜出去的理由我一時找不到,當時竊聽器的導線已經接通,我們不能隨便交流。李寧玉突然一把抱住我,一邊對我大聲哭訴,痛罵吳誌國陷害她,一邊悄悄告訴我一個辦法。她叫我騙白秘書,我和她本來是合用一支牙膏的,現在我們分開住,我必須要去外麵招待所裏買一支牙膏。後來,我就是以這個幌子溜出去,順便把三隻藥殼子放回了原處,當時還不到十點鍾——

顧小夢出門去買牙膏時,李寧玉已經搬到吳誌國的大房間裏,她一直躲在窗後目送顧小夢走遠,心裏盤旋著一種陌生的興奮和期待。她很清楚,當務之急必須要把藥殼子丟出去,顧小夢在這種情況下依然信守諾言,甘願冒險幫她,讓她感動,感動得兩隻腳都發軟了。她想,這個女子平時看起來很潑辣,很任性衝動,但在這件事上卻顯得很謹慎,很聽話,顯然是因為擊中了她軟肋!她覺得不可思議,自己跟她相處這麼久居然沒發現她是重慶的人,更不可思議的是,她藏得這麼深卻又在一瞬間露出了馬腳。她突然感激自己當時能夠那麼沉著、冷靜,正是這種沉著冷靜讓她有幸從顧小夢的片言隻語中有所領悟,進而通過試探得到證實。真是天大的發現啊!這是個小小的勝利,她對自己說,卻可能預示著最終的勝利。

顧小夢消失在一片竹林裏。李寧玉知道,再往前不遠,她將看到那隻垃圾桶,並巧妙地走過去,丟下第一隻藥殼子(有貨的那隻),然後繼續往前走,去大路口……她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夢遊似的離開窗戶,漠然地坐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她覺得累極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躺下來,倒在床上。這張床啊,是那麼寬大,那麼奢華,躺在上麵,她感到自己的軀殼仿佛一下子變小了,輕了,薄了。錦繡的被頭裏,明顯殘餘著一個煙鬼的氣味。整個房間都是煙味。她知道,這肯定是吳誌國留下的。有一會兒,她想如果吳誌國真是死了,說明他的命還沒這煙味長。想到這一年多來,自己苦練他的字終於有所回報,她心裏掠過一絲得意。窗外,是傾斜的天空,一隻鳥兒夢幻一般從她眼前一掠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