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鳥兒把李寧玉的思緒帶出莊園,去了城裏,去了老鱉身邊。一年多來,她總是可以在固定的地點和時間見到老鱉,風雨無阻,冬夏無別。她曾想,老鱉像營區裏的一個景點,隻要去看,總能看到。但他們從來沒有說過話,每每見麵總是相視無語,眉目傳情,垃圾傳情。有一次她下班遲了,去丟垃圾時,老鱉已經在她的樓下收垃圾,她把垃圾直接交給老鱉,交接過程中兩人的手無意識地碰了一下,她頓時有種觸電的感覺,渾身受驚似的亮閃了一下。此刻,這種感覺再度向她襲來,刹那間,她感覺自己已變成一束白光,騰空而去,消失在裘莊上空……

沒過多久,顧小夢從外麵回來,帶著一種邀功領賞的勁兒,在走廊上用誇張的手勢告訴她,三隻藥殼子已如數放回原地。頓時,李寧玉簡直感到一種喪魂落魄的快樂。樂得骨頭都輕了,飄起來了。她想,隻要老鱉步入裘莊,以他的敏感必定會注意到路口的那兩隻招搖撞騙的黑色藥殼子,繼而順藤摸瓜……偌大的院子裏總共也隻有幾隻垃圾桶,他不可能找不到那隻特定的垃圾桶。這麼想著,她身體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跪在床上,雙手合一,雙目微微閉上:她在向蒼天祈求老鱉快快來裘莊。

由於過度的希望,她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唯恐失望的擔心。有一會兒,她覺得擔心是很有道理的,因為昨天由於條件受限,她沒有明確通知老鱉今天必須來。不過,經過再三分析、推敲,她覺得老鱉今天應該還是會來。她默默地告訴自己,群英會召開在即,組織上一定急於想得到她的消息,這時候老鱉自然應該隨時與她保持聯絡,不會一天都不來看她的。她甚至想,老鱉昨天離去前一定留好了今天再來的伏筆——也許是遺下什麼東西,也許是跟招待所某個夥計約好今天來替他打掃衛生。

不用說,隻要老鱉來了,哪怕隻是一小會兒,就夠了。

如果老鱉來了,就不會有後來的事。

然而,老鱉沒來。真的沒來。時間的指針從上午走到午後,又走到傍晚,李寧玉滿心的期盼逐漸逐漸地變成了擔心,擔心又逐漸逐漸地變成了事實。她簡直難以想象,這種特殊時候老鱉居然會一整天都不來看她——

【錄音】

嘿,她哪裏知道,老鱉和潘老頭都被肥原灌了迷魂湯,他們以為李寧玉在裏麵就是在執行公幹呢。我後來跟老鱉見過一麵,那時他已經被王田香抓起來,關押在牢房裏,我悄悄去看他,曾經也想救他的。但當時他的腿已經被打斷,就是讓他跑都跑不了,最後他受不了折磨,自殺了。那次見麵他跟我說了不少情況,他以為我是他們的同誌呢。為什麼?因為情報最後是通過我交給老鱉傳出去的。這是後話,後麵再說吧。

話說回來,老鱉那天告訴我,如果那天天氣要是好的話,他可能也會去一下裘莊的。但那天上午正好下雨,天公不作美,他覺得冒雨去顯得太唐突,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就沒有去。當時群英會即將召開,大家都很謹慎,不敢隨便行動。午後,雨停了,營區裏髒得很,到處是吹落的樹葉,他又不便走了。當然,如果知道李寧玉有情報要給他,再怎麼著他都會設法去,關鍵是不知道啊。沒人知道!包括我父親,他也不知道我當時被軟禁了。說來,這就是天意,一場雨毀了一切。嘿,幹我們這個工作,有時候就是這樣,靠天吃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哪——

李寧玉望眼欲穿,她的耐心和期待在雨過天晴的清澈陽光下一絲絲蒸發,到了下午四點多鍾時,幾近化為烏有。她知道五點半後,老鱉就要開始挨家挨戶去收垃圾,這時候他還不露麵,說明他今天是不會來了,而會議明天晚上就要召開,屬於她的時間已經不多。她盤算了一下,最遲明天下午之前必須要把情報傳出去。可是沒有老鱉——他不來——至今不來……怎麼樣才能把情報傳出去?

李寧玉為此深深苦惱著,煎熬著,思索著。她不停地反複地問自己:我怎麼樣才能讓同誌們聽到我的聲音?茫然中,她眼前不時浮現出同誌們的麵容,時而是老鱉,時而是老漢(二太太),時而是哥哥(潘老)。有一會兒,她甚至還看見了老虎。其實嚴格說她並沒有見過老虎,雖說見過一麵,但隻是遠遠的一個側麵,而且是在昏暗中,人還在走動,可以說什麼也看不清,確定不了。哥哥見過他,說他身板像姑娘一樣單薄,腰杆細細的,手指頭長長的,像個外科醫生。從這些描述中,她很難想象這個人會血淋淋地殺人。但哥哥不容置疑地告訴她,到現在為止,杭州城裏開展的鋤奸殺鬼行動,他殺的最多,至少有三位數。她為這個數字鼓勵著,並為自己屬於他的組織而感到自豪。但現在,眼下,如果她不能把情報傳出去,這個人,還有比這個人更重要的人——老K——都可能被鬼子殺掉!

這使她感到恐懼……

恐懼像四十度高燒一樣從胸膛生發,傳遍周身,令李寧玉感到四肢無力,心跳如鼓,頭腦一片空白。這是她從事地下工作以來從未有過的感覺,恐懼和無助像繩索一樣死死地捆住了她,把她變成一個廢人,不能和同誌們發生任何聯係,隻能無恥地躺在床上。有一種奇怪的念頭促使她從床上起來,在房間裏徘徊——也許隻是為了表明除了躺在床上,她還能下床走動。

房間像床鋪一樣,也是那麼的奢華,那麼的寬大,寬大得她都沒信心走到盡頭。她太虛弱了,連日來攢下的疲倦報複性地向她襲來,她雙膝一軟,咚的一聲跪倒在地板上。像跪在了巨大的屈辱麵前,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她哭了,抱著自己兩個冰冷的膝蓋,像個被遺棄的孩子一樣地哭了——

【錄音】

她哭的那個狠勁哪,就像是被人強暴了,吵得樓上樓下的人都坐不住了。我想她開始可能是真哭,後來就是假哭了。她要通過轟轟烈烈的哭把大家引過去。大家過去了,我也就過去了,這就是她的算盤:要見我。一定要見我!因為要叫我替她做事呢。

最先進去的是白秘書,然後是王田香,他們是去管事的,主要是訓斥她。然後是金生火,看熱鬧的。我是最後一個進去的。說真的,我害怕進去,我有種預感,她要找我說事。

果然,她一見我進去就朝我撲上來,把我抱住,跟上午一樣對我痛哭流涕,一邊喊冤叫屈,大罵吳誌國。罵著罵著,她把肥原、金生火、白秘書、王田香等人都通通罵了個遍。他們聽她罵肥原,罵自己,都掉頭走了。這正中了她的計,她罵他們的目的就是要他們滾蛋。隻有他們走了,她才能跟我說事。

什麼事?她要我給她找畫畫的紙和筆。她一邊繼續哭著、罵著,一邊悄悄地把她的想法告訴了我。我說這哪裏去找啊。她說招待所裏肯定有,要我去吃晚飯時一定要給她找到。我說試試看吧。她說必須要找到,實在不行的話,哪怕找一張大一點的白紙和一支鉛筆也行。我問她要這些東西幹嗎,她說她要通過畫一幅畫來傳情報。

你想不到吧,這種情況下,門不能出,電話不能打,到處是盯梢的,她還不死心,還在想把情報傳出去。我覺得通過畫來傳情報簡直不可能,這辦法太尋常一般了。我讓她別做夢,不可能的。她說她已經想好辦法,隻要我幫她找到畫畫的紙和筆,她一定可以把情報傳出去。我倒想看看她到底有什麼天大的本事,所以我答應幫她去找——

巧的是,顧小夢回到房間,東翻翻,西翻翻,居然從櫃子裏找到一大張洋白紙,墊在備用的毯子下麵。其實也不是什麼真正的白紙,而是一張電影海報,但背麵全白,一點汙跡都沒有。顧小夢拿過去給李寧玉看,李寧玉覺得行。至於鉛筆,不要了,因為那張海報紙質非常好,紙麵光滑,用鉛筆畫,著色效果不一定好,李寧玉臨時決定改用鋼筆畫。她後來就是用鋼筆畫那幅畫的。

聽到這裏,我奇怪了,這不是說我在潘老家裏看到的那幅畫是假的?我當即從電腦裏調出那幅畫的照片,問老人家:“難道這不是李寧玉畫的?”

“當然不是!”老人家毫不猶豫,“你遇著大騙子了,姓潘的那老東西完全是大騙子!你在文章裏寫到,李寧玉畫畫的紙和筆是錢虎翼的女兒留在那的,可能嗎?你也不想想,錢虎翼一家遭劫後,這樓裏裏外外都重新裝修了,怎麼可能還留下畫紙和筆,早給人拿跑了。我在裏麵待過還不知道,他知道個屁!”

“那……”我盯著電腦看著,問了句廢話,“這是誰畫的?”

“鬼知道是誰畫的,肯定是那老東西找人畫的吧,反正我是從來沒有見過這東西。”她認真地看著照片,一邊對我指指點點,“你看,太假了,把這些小草的長短、間距畫得中規中矩,一點隱蔽性都沒有,簡直可笑!我見過李寧玉畫的,比它真實得多了,可惜那幅畫沒留下來,肥原把它帶走了。”

但肥原無法帶走老人的記憶,她對著照片(贗品)向我一五一十地指出它與真品之間的種種大同和小異,小到有些很細微的區別她都說得頭頭是道,仿佛那幅畫鏤刻在她心裏。其間,陳嫂不停地向我遞眼色、打手勢,提醒我時間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