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部 靜風(3 / 3)

他搖頭,再次表達了那個意思:父親走了,他什麼都不想說了。

我其實是希望他說的,沉默有點認錯的感覺,好像真理就掌握在顧老手上。在我再三勸說和鼓動下,他突然冷不丁地問我:“你注意到沒有,第二天,父親的單位701來了那麼多人,有誰哭的?沒有一個人哭,也沒有誰流下一滴眼淚。為什麼?因為這是一群不相信眼淚的人。”

我不解其意,問他:“你想告訴我什麼?”

他說:“你稿子上不是寫著,顧老最後決定幫我姑姑(李寧玉)把情報傳出去,是因為我姑姑的眼淚感動了她,你覺得這可信嗎?要知道,這是一群特殊的人,他們不相信眼淚。說實話,作為父親的兒子,我說過我什麼也不想說。但站在一個讀者的角度,一個了解這群人特性的讀者,我覺得這……值得推敲,你把一個關鍵的情節落在一個可疑的支點上,這也許不合適吧。”

我想,反擊開始了。

可轉眼又結束了。除了建議我把那個關鍵情節改掉外,他再無異議,多一個字都不肯說。看事看樣,聽話聽音。我明顯感到他有話可說,可就是不肯開口。他的沉默讓我感到好奇。

我問他:“你為什麼要保持沉默?”

他搖搖頭,沉默地走了,堅持不置一詞。

四個小時後,我突然收到他一條短信,發信的時間(淩晨三點)和發送的內容,無不說明他正在接受失眠的拷打。我想象,一定是失眠摧毀了他的意誌,讓我有幸看到這麼一條短信:

我為什麼沉默?因為她(顧老)是我的母親。他們像某些濃縮的原子,因外力而激烈地分裂……就讓他們去說吧,你能對父母的爭執說什麼?除了沉默,別無選擇。

觸目驚心!令我心裏雪亮得再無睡意。

兩個小時後,我在失眠的興奮中又迎來了他一條短信:

請不要再找人去打探我父母的事情,我希望一切到此為止,明天我安排人送你走。

我不走。

我覺得一切才開始。

我借故還有其他事,換了家賓館住,私下去找靳老等人。顯然,教授已經捷足先登,私下跟他們串通好,不要理我。我去找他們時,沒有一個人樂意見我,勉強見了都跟我打官腔,對我一個腔調:“行啦,別問了,我該說的都說了……這情況我不了解,你去問潘教授吧,這是他們家的事情……”好像當年麵對敵人審問似的,守口如瓶。最後還是王田香的長子、王敏的哥哥王漢民為我揭開了謎底。四年前他被中風奪走半邊身體的知覺,長期住在醫院,與外麵接觸很少,可能潘教授沒想到我會找到他,沒去跟他串通。也可能是長期待在醫院裏,太孤獨,王先生對我格外熱情,有問必答。他告訴我,因為那個原因(對不起,我要尊重顧老永遠為她保守這個秘密),顧小夢一直沒有結婚,直到抗戰結束後才與棄共投國的潘老結了婚。

其實,潘老棄共投國是假,騙取顧老信任,打入國民黨內部去工作才是真。婚後,憑著顧小夢父親的關係,潘老和顧老雙雙去了南京,顧小夢在國民黨保密局任職,潘老在南京警備區政務處當組織科長。第二年,顧小夢生下第一個孩子,就是潘教授。南京解放前一個月,顧小夢又懷上第二個孩子,潘老考慮到一家人的安全,向組織上申請並獲批準,他可以帶家眷離開南京,去解放區。潘老把顧老騙上路,一走居然走到北平。當時南京已經解放,國民黨氣數已盡,開始往台灣逃。潘老以為事已至此,顧老不可能怎麼樣,便對她攤牌,道明自己的真實身份,動員她加入共產黨,開始新生活。想不到顧老堅決不從,毅然把身上的孩子做掉,拋夫別子,孤身一人出逃,輾轉幾千裏,去了台灣。

我聽著,隻覺得深深地遺憾。

我是說,這些東西讓一個外人來告訴我太遺憾了,該由潘教授來說……可這是不可能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和恐懼。我深刻地感覺到,潘教授已經非常懊悔認識我,他說他向我打開的是一隻潘多拉的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