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潘教授的回音姍姍來遲,而且嚴格地說,不是回應,而是報喪:潘老壽終,希望我去參加追悼會。我突然有點害怕,擔心是我的稿子——顧老講的故事——把他氣死的。話說回來,如果確鑿如此,我更應該去追悼。
我沒有選擇,惴惴不安地前往。
果然,潘教授告訴我,他父親正是在看我稿子的過程中突發心髒病,撒手人寰。他以一貫的口吻,文質彬彬又帶著思辨的色彩,這樣對我說:
“毋庸置疑,你的書稿是直接導致我父親去世的誘因,但不見得一定是被氣死的,從理論上說也可能因愧疚而死。我覺得,如果你寫的那些是真的,我父親在如此高齡的情況下依然謊話連篇,真是……怎麼說呢?令人羞愧啊。我父親在醫院裏躺了七天,其間多次想開口說話,終是一語未破,所以我們難以確定他到底是因何而死。這也符合他的身份,帶著秘密離開我們。”
我感到無地自容,像害死了一個嬰兒,不知該如何謝罪。
潘教授倒好,非但不責怪我,反而主動寬慰我,用的仍然是考究的書麵語言:“對一個已經九十幾歲高齡的老人,死亡是他每天都要麵臨的課題,甚至一個突發的噴嚏都可能讓他走。你起的作用無非就是一個噴嚏罷了,所以大可不必有什麼心理負擔。我是父親唯一的子女,父親走了,我可以代表父親向你承諾,我們潘家人決不會追究你什麼。如果需要,我可以為你立下字據。”
之豁達,之通情,之友好,令我感激涕零。
我私以為他對我的寬容和厚愛,一定將成為他要求我打壓顧老、捧舉潘老的砝碼。就是說,他對我好是有私心的,他心裏有個小算盤,付出一點,索取更多。與其讓他來索取,不如主動奉上。這樣想著,我便討好地向他表示:顧老說的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他可以盡管指出來,我會充分尊重他的意見,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毀掉稿子。
錯!沒這回事。根本沒有。潘教授明確告訴我,父親走了,他什麼都不想說了。“不說不是無話可說,而是無需說。”潘教授從容不迫地對我說,“我相信父親的功過組織上自有定論,個人說什麼都是白說,沒意義的。”
正因此,潘教授對組織上替其父親擬訂的悼詞尤為看重,多次提出修改意見,認真到了咬文嚼字、錙銖必較的地步。認真不等於如願,從他不同意我對外公開悼詞這一點看,我有理由懷疑他對組織上最後定奪的悼詞是不滿意的。
四
作為那代人的最後一個逝者,追悼會開得是足夠隆重的,潘老生前供職的特別單位701專門成立了治喪委員會,報紙上刊登了訃告,來吊唁的人不但多,而且有三位高級領導,把規模和規格一下子擴大了,拔高了。
追悼會持續三天。第一天來參加吊唁的全是死者親人、鄉親,會上哭聲一片;第二天來的都是潘老生前的戰友、同事和701現任領導及各部門代表,他們人人莊重肅穆,會上幾近鴉雀無聲;第三天主要是當地政府部門的領導,加上部分前兩天該來而沒來的,還有個別未經邀請自己闖來的。當然,靳老本人、老K的長子陳金明、王田香女兒王敏和哨兵甲等,及家人都來了。來人都贈送了花圈,最後花圈多得連四輛卡車都拉不完。
整個吊唁活動結束後的當晚,潘教授到賓館來見我,給我帶來了兩樣東西:一個是我的稿子,一個是一盤光碟。稿子是我從網上發給他的,其實沒必要還我,他特意還我,我理解這是帶著一種情緒的,也許有點眼不見為淨的意味吧。
我收下稿子,問他:“難道你真的不想對它發表意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