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但此刻,一九三七年夏時,在出雲號航空母艦上發號施令的他,盡管對戰事有卓越的預見性,但對自己最終的下場並無應有的預見。毫無覺察呢。

他把肥原請上艦來,饒有興致地帶著他漫步在海風習習、涼爽宜人的甲板上,分析形勢,暢談未來。兩人深有一種相見恨晚、相得益彰的感覺。隻是肥原談到拜見的具體事宜時,鬆井對他攻下上海,杭州將不戰自降的說法一笑了之。鬆井把肥原帶進辦公室,指著一台平麵寬大、立體起伏的五色作戰沙盤,和一張掛在沙盤對麵牆上的戰情統計表,請肥原看。肥原細細看來,發現杭州莧橋機場停落著三百餘架飛機,不時飛越杭州灣,投入到淞滬之戰的煙空中,極大地限製了日本空軍強大的威力。

這是天上。

地上,三個主力師已經兵分兩路向上海包抄,挺進,即日便可投入戰鬥,另有九個師的兵力可以分三路隨時向上海開拔。就是說,屯紮在杭州的兵力成了他們打贏這場戰爭的一大隱患。隱患不除,何以攻下上海?所以,話不是那麼說的——攻下上海,杭州不戰自降,應該掉個頭,反過來說——要攻下上海,必先炸平杭州,鏟除隱患。

肥原茅塞頓開,明白了鬆井之策,旨在切斷中國軍隊的後援線,便咬緊如簧巧舌,吞下醞釀已久的建言。隻是想到美麗的杭州,天堂的西湖,他的度假勝地,即將遭受滅頂之災,心裏總有那麼一點不對勁。是一種盲目的喪氣之狀,遺珠之憾。

心有所思,嘴上不說也會寫在臉上。

心有所思,偶有說起也可以理解的。

一來二去,鬆井終於發現肥原對他轟炸杭州城的狐狸之悲,戲言道:“是否杭州城裏有纖纖玉女令賢弟相思不下?”既是玩笑,肥原也笑而應之:“日有所思,夜有所想。”鬆井聽罷,即令參謀官送來一幅一比三千的杭州戰區圖,鋪張在肥原麵前,請他指明心愛玉女之住址。鬆井說,他的空軍是舉世一流的,配備了世上最先進的俯瞰定位係統,隻要他指明玉女家居何方,道明街巷名和門牌號,屆時他下個補充命令,以玉女家址為圓心,方圓多少米內將毫發不損。說得慷慨而親善,幽默而大度。肥原靈機一動,將西湖假想為心愛玉女,以長長的蘇堤為徑線,畫了一個不甚規則的大圓圈,道:

“這就是我心愛的玉女家。”

總以為鬆井一定會看出這是個玩笑,終以玩笑而一笑了之。哪想到,鬆井不假思索地抓來一支記號筆,順著肥原剛才比畫的大致線路,粗粗實實地畫了一圈紅線,並在圓圈內瀟灑地落下如前所表的那道手諭。

肥原自始至終也不知曉,鬆井究竟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

真也好,假也罷,總之在杭州民間,不乏這種傳說:西湖就是這樣躲過了日機的轟炸。如果這是真的,我想真是有點令人啼笑皆非。不過,我個人覺得,這則傳說正如中國多數民間傳說一樣,過於重視想象力而輕視了它著地的能力。我個人對肥原和鬆井會麵經過的傳聞是不大相信的。

然而,鬆井下令炸杭州,肥原適時造訪鬆井,且前者愛慕西湖,西湖終是躲過一劫,這些都是不容置疑的,《西湖誌》中有記載,肥原自己也在相關文章中提及:

帝國(日本)之強,中國之弱,弱不禁風,不堪一擊。既是不堪一擊,偶爾手鬆軟一下,網開一麵,也是可以的。就像男人打女人,該憐香惜玉時不妨憐香惜玉一下。關鍵是有些東西是不能打的,比如杭城之西湖,月落人間之聖,陰柔之美之極,打壞了實實可惜。留下它,日後我等尚可享用,不亦樂乎哉……

自初次見麵後,鬆井成了肥原的又一恩師,推崇至極。他用手中之生花妙筆,頻頻給老將軍做蛋糕,傳佳話,舔屁股,歌功頌德,助紂為虐。一來二往,兩人交情篤厚。一天,鬆井在黃浦江的遊艇上又接見肥原。時值皇軍節節勝利之際,兩人舉杯頻頻,歡慶賀喜。席間,鬆井令參謀官鋪開一幅肥原最熟悉不過的杭州旅遊地圖。鬆井告訴他,皇軍已於一夜前輕鬆占領該地,他可以隨時前往遊覽觀光,約會纖纖玉女。他指著曾經畫過紅線的地方,對肥原誇耀地說:

“蔚藍之內,秋毫不犯,想必你的纖纖玉女一定安然無恙。”

肥原以為這下終於是到了破題之時,心裏不免忐忑,畢竟這是個彌天大謊。不料,鬆井根本不在這個問題上打圈圈,他像在有意回避,將所謂的纖纖玉女點到為止,旋即將手指頭停在西湖北山路上的一處,話鋒一轉,介紹起裘莊的情況來。

裘莊,一個有名的肉莊,肥原常來西湖,自然是曉得的。早些年,他甚至還經常去那裏吃茶看風月,隻是有了夫人後,不再去過。但是鬆井後來跟他說的情況,他是一點也不曉得的。鬆井告訴他:

那莊上藏著黃金萬兩!

鬆井是怎麼獲悉此事的,無人知曉,反正軍隊開到哪裏,哪裏都會冒出一批向他搖尾乞憐的奴才走狗,傾其所能取悅他,有獻計獻策的,有獻身獻寶的。有人向他奉獻一個藏寶地——一個迷人的誘惑,當然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奇怪的是,鬆井為什麼不派工兵去掘寶,而是煞有介事地告訴肥原?這就說到鬆井的鬼心思:他想私吞萬兩黃金!

跟誰私吞?

他想到肥原。肥原是最佳人選,理由至少有二:一是肥原常去杭州,熟悉那邊的情況;二是讓肥原去掘寶,容易掩人耳目。誰想得到,他會派一介書生去幹這種事?這是強盜幹的事,派一個書生去,對外稱是為國家收集西湖文物資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誰能洞穿其鬼心思?根本沒人會往這邊想。

凡事出奇才能製勝,跟打仗一樣。淞滬之戰拉鋸三個多月,雙方死傷近百萬人,收不了場,但最後又是在一夜間收了場,靠的就是他鬆井突發奇招,派出一支小分隊,迂回到杭州灣金山衛去偷襲登陸。正麵久攻不下,雙方殺紅了眼,注意力都直直地盯著對方正麵,誰也無暇顧及背後的無名野地。你顧不到他顧到了,悄悄騰出手,將一把匕首遊刃有餘地從你背心窩裏插進來,難道你還能不死?除非你的心髒是不連著背脊的。

派肥原去幹這活,道理是一樣的,他不是個常規人選,又是個最理想的人選。所謂理想,又是兩方麵的:一方麵沒人想得到,有出其不意之妙;另一方麵,想必他的胃口不會太大,是廉價勞動力。

果然,肥原沒開口要價,他願意白幹。就是說,所得黃金將來都是你鬆井將軍的——不是私吞,是獨吞。肥原表示,如果可能的話,事成之後賞他一個公職。他似乎已經厭倦老是在地下當鼴鼠,想鑽出地麵,名正言順。

這有什麼難的?好辦!鬆井爽快地應允他,並慷慨表示:將來所得黃金財寶二八開。給人感覺,兩人在這件事上都是謙謙君子,雍容而大度。隻是事情本身是髒的,黑的,屬於雞鳴狗盜之事,不能揭幕,要見光死的。

如前所述,尋寶之事終以無功告返。非但無功,還賠了夫人。甕中捉鱉還捉不到,這事情真正是邪乎了。如實說,肥原幸虧賠了夫人,否則他休想離開此地,要不就把萬兩黃金找到。找不到也要變出來。變不出來,你想走,往哪裏走?走得了嗎?你說沒找到黃金,誰相信?鬆井會相信嗎?世間見利忘義的事多了去,更何況是黃金萬兩。不把東西拿出來,你就在那兒待著吧,肥原。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當四個蒙麵人在黑夜裏把肥原愛裝怪的夫人送上黃泉路時,肥原才獲得了某種走的可能。

事後想來,裘莊之行對肥原來說無異於噩夢一場。噩夢以噩夢結束,是以毒攻毒的意思。說白了,肥原現有的一切,清正和自由,公職和權力,都是夫人用性命換來的。正因此,肥原哪能忘記夫人的死?忘不了的。耿耿於懷。如影相隨。白天撞見她,夜裏夢見她;睜開眼看見她,閉上目聽見她;時而乘風而來,時而拔地而起;時而借物寄情,時而憑空降生……一言蔽之,陰魂不散呢。

陰間的事情書海裏找不到答案的,特高課二掌櫃的權力也是解決不了的。隻有一個辦法,找通靈人,半陰半陽,亦人亦鬼,上天入地,化險為夷。最後在上海金山寺找到一個親日法師,忠誠地給他超度魂靈,指點迷津。法師說,死者屍血分離,魂靈不得安生,若想安生,屍血合一是上上策。但事隔半年有餘,死者的屍骨早已化為灰燼,運回國內安葬,哪裏還能有上上策?不可能的,這比叫死人複生還難呢。換言之,在死者的屍骨化為灰燼之際,上上策其實也隨之化為灰燼,難能成全。

於是,隻好退而求之,行下策。下策比較簡單,好操作,隻要找到事發現場,將死者血流之地的泥土石沙如數采之,權當屍骨築一墳地,以安定死者流離之亡靈。後來,肥原果然是照樣做了,重回凶殺現場,在那裏挖地三尺,築出一座新墳。每年到清明和七月半兩個鬼節,肥原都要專程來作法祭奠。平時來杭城或周邊公幹,也跟回家似的,總要來打一頭,報個到,看一看,問個安,小祭一下。

話說回去,那天晚上,王田香看到肥原去湖邊墳地作法,其實就是給他亡妻上墳,芳子就是他妻子。妻子死在中國人刀下,說出來挺丟人現眼的,他當然不會如實相告。

我在想,肥原當時為什麼那麼積極地趕來裘莊判案,上午說下午就來了,那麼興致勃勃,除了他愛慕西湖外,還夾雜著一份對亡妻說不清的悼念之情。他想假公濟私呢。他總是在找各種機會來杭城,遊西湖,祭亡妻。那麼好了,當顧小夢拿出四根金條要買他性命時,就不愁找不到機會了。

這不是傳說,都上過報的,圖文資料一應俱全。

據載,是一九四二年中秋夜,肥原攜新妻、幼女、女仆,乘一葉輕舟,在銀亮暗綠的西湖上把酒問月,卻再也沒有上岸。上岸時四人都成了屍,氣斷魂飛。那葉輕舟也成了屍,沒於湖底,要人打撈。銀亮的月光為打撈工作提供了方便,但最終打撈上來的隻有三具屍體:妻子和女兒及女仆,沒有肥原。待天色明亮,路人發現,肥原之屍已碎成三段,懸於嶽廟。

令人稱奇的是,四具屍首都跟傳說中的武大郎的冤屍一樣,黑如炭木,可見死前四人是吃足了毒藥。船打撈上岸後,辦案人員又發現,船底鑿有一對拳頭大的漏眼,鑿功細致,絕不是在水下倉皇打鑿的。

種種跡象表明,這是一起經過精心謀劃和細心準備的凶殺案,殺手預先在酒水、零食和月餅等食物裏下足毒藥,四人吃了東西,嗚呼哀哉後,殺手又潛著夜色沒入湖底,從從容容地拔掉了事先鑿好的漏眼塞子,將船沉沒。殺手的水功一定不亞於《水滸傳》中的阮氏兄弟,因為沉船的目的不僅僅拋屍滅跡,還要在水中把肥原沉重的死屍拖走,拖上岸。

據後來勘案人員說,湖底有一路腳印,長七十餘米,腳印深深,可以想見有兩個人在水中托舉著死屍,如行走旱地,一直往北山路方向走去,近岸腳印才消失。

如果腳印留在旱地,案子或許能破,但留在雪地一樣的淤泥中,想破談何容易。偵案工作終以不了了之收場,殺手姓甚名誰,長相哪般,大概隻有西湖知道。

作為一個對西湖有恩的人,我不知道西湖在見證肥原被人毒殺、碎屍時會不會感傷情亂。但我想,我要說,人死案迷對肥原來說是十分恰切的,難道他的黑手結下的無頭案會少嗎?少不了的。天外有天,法海無邊。俗話說,多行不義必自斃。萬物有萬般神秘的邏輯,正如謂:你用右手挖人左眼珠,人用左手捏碎你右眼珠。這是世相的一種,不過不是那麼直接、明朗而已,像暗香疏影,像暗度陳倉,是私底下的世相。

2007-7-31完稿於成都

2013-11-10修訂 於杭州

此處“硬是大了”是“異常堅硬”的意思嗎?終審時出版社提出了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