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這意思很明白,就是以前他之所以迷愛中國,隻因專心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受了欺騙。如今走出書齋,豁然開朗,痛心之餘,不甘執迷不悟。這樣倒是能夠自圓其說,正如芥川所說,他巧舌如簧,長於雄辯,更何況是為自己而辯,怎麼會不能自圓?圓了的。一點豁口也沒有。渾圓如初,渾然天成。所以,言下之意,毋庸置疑,而且價值翻翻地漲,頗有點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意味。陸軍部正是研究了他一係列向右轉的文章後,認定他是個可靠人選,才發展他入夥,委以重任。

恩師的追悼會正是他加盟秘密組織的契機。陸軍部的特務正是在芥川的追悼會上找到他,對他拋出繡球。他沒有拒絕,他的感覺是賓至如歸。天生我材必有用。英雄有了用武之地,除了欣然還是欣然。就這樣,他一點不痛苦地從地麵上轉入地底下,有如恩師芥川憑借安眠藥平平靜靜、毫無痛苦地從陽世轉入陰世一樣。

幾乎有點不可思議。芥川視肥原如己,後來恰恰又是芥川本人把他推到了自己的對麵:記者證,開專欄,加盟特務組織的契機等,都是芥川有意無意促成的。世界既然這樣荒唐,死了也就死了,有什麼好留念的。所以,後來也有人把芥川的絕望和肥原的絕情關聯起來,說是肥原的墮落把恩師芥川氣死了。但流言而已,不足為據。公平地說,肥原對芥川並不絕情,隻是決裂。誌不同,道不合,分道揚鑣罷了。

作為伯樂和知己,芥川生前一直很關注肥原的《走遍中國》這個專欄,跟蹤讀了上麵的大部分文章,並時常在接受記者的采訪中談到它:始於欣賞,終於厭惡。在臨死前半個月,芥川在接受《時事新報》記者采訪時,也談及這個話題。和以前的訪談比,芥川在這次訪談中有些話說得非常露骨,明顯帶有情緒。不知是因為他已經預想到自己的死期,還是因於他對極右的《時事新報》素來反感之故。兩人這樣說道:

芥川:我在半年前就知道有今天。

記者:對不起,我不明白您說的“今天”是指什麼?

芥川:就是今天,現在,現在我們看到的這種情況,《走遍中國》會“走”到你們的報紙上,而你,或者另外一個你,會來采訪我,問我你剛才問我的問題。

記者:那麼能談一談嗎?我想您一定是有話要說的。

芥川:我要說的早都說過了。你,記者,你來采訪我,應該關心我,事實上幾天前我才對貴報一個女記者答過相同的問題。

記者:我很關心您,我看到了那個訪談,您說有人在往天上走,有人在往地獄裏走。我就想問,您認為肥原是在往哪裏走,天上,還是地下?

芥川:當然是地下。我認為,你們的報紙就是個地獄,隻有一個生活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的人,地獄裏的人,才會為你們寫這種稿子。我知道,他現在非常適合你們。

記者:也是大多數人。我們報紙代表的是大多數日本人。

芥川:那我就是少數人了。

記者:肥原先生以前也是少數人之一,這也是您賞識他的原因。您覺得您會不會像肥原先生一樣,離開少數人,加入到大多數日本人之中?

芥川:不會。不會的。而且我也不認為我代表的是少數人。你應該知道,我們《每日新聞》的發行量一點也不比你們《時事新報》少。

記者:起碼少了一個肥原先生。

芥川:有少也有多。人各有誌,這沒什麼好奇怪的。

記者:就是說,您也承認,肥原先生的誌向已經發生變化?

芥川:不是變化,是墮落、腐朽。

記者:就算是墮落吧,可您想過這是為什麼嗎?

芥川:我的時間非常有限,有很多比這個更有價值的問題需要我考慮。

記者:我覺得這是個很有價值的問題,所以認真思考了。我認為,肥原先生確實是行走在地獄裏。我上個月才從中國回來,肥原先生帶我沿著養育中華文明的黃河走了半個月,一路上我的感受就同走在地獄裏一樣,人都衣衫襤褸,麵黃肌瘦,乞丐比行人還多,見了我們都排成隊,跪在我們麵前向我們要錢要物。我覺得,肥原先生所寫的都是事實,所思所想入情入理,值得我們認真思考。

芥川:我也到過中國,不止一次。我也和肥原一起走過,一起看到了你剛才說的這些現象。但是,這是他們的事,跟我們沒有關係。

記者:我記得您曾經說過,作家應該都是人道主義,為什麼說他們在受苦受難跟我們沒關係呢?

芥川:難道出兵挑起戰爭就是人道主義?

記者:戰爭?那是他們在自相殘殺。據我所知,迄今為止,我們帝國的軍人還沒有和中國政府軍隊交過戰。

芥川:現在沒有不等於將來沒有。你還年輕,我想如果照此下去,你一定會看得到日中交戰的這一天的。

記者:若真有這一天,大日本皇軍必勝……

這一天說來就來,接連而來——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東北淪陷;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第一次淞滬會戰爆發,上海失防;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軍製造盧溝橋事變,開始大舉進犯華北;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第二次淞滬會戰爆發,中國軍隊上下合力,大兵壓上,終以潰不成軍告敗,致使上海、南京、杭州等要地相繼失守……凡此種種,不一而舉。總之,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後,中國有很多很多的這一天,長城內外,大江南北,神州上下,到處都在重演重現這一天。其中,大多數的這一天均以皇軍必勝告終——正如《時事新報》的那位記者所言,也正應驗了肥原的預見:滅之不堪一擊。

我說過,這一天很多,到了一九三七年八月,這一天自天而降,降到杭州。

這天,一百二十七架貼著紅色狗皮膏藥的飛機從停泊在滬淞口海域的出雲號航空母艦上起飛,直飛杭州,投彈無數。在敵機的輪番轟炸下,西湖岌岌可危。杭州人畢竟是受盡了西湖恩澤的,他們在棄城逃生之際,想到在劫難逃的西湖,心裏格外眷戀它,或順路,或繞道,男女老少,絡繹不絕,雲集到湖邊,以極大的虔誠祈求神靈保佑它。如果西湖能夠像金銀細軟和家寶一樣捎上帶走,我思忖他們一定會丟下財寶,捎上它,帶它走。

手腳捎不上,也要用眼睛帶走它。這是最後一眼,怎麼說都是最後一眼,逃生不成是,逃生成了也是。因為,就算逃了生,活著回來,誰知道西湖會被炸成什麼樣?與其看一個滿目瘡痍的西湖,不看也罷。

罷,罷,罷,西湖完了!

殊不知,轟炸結束,西湖竟然無恙。安然無恙。八百畝水域,周圍數十處景點景觀,由始及終,未見一枚炸彈驚擾。水中岸邊,景裏景外,屋還是屋,園還是園,橋還是橋,堤還是堤。連一棵樹都沒少,一盆花都沒傷,可謂毛發未損,像是真有神靈保護似的。

是哪方神靈行了如此盛大的恩典?

杭州人要刨根問底,好知恩圖報。但挖出來的神靈卻是一個猙獰惡鬼,想報答都不行。惡鬼有名有姓,叫鬆井石根,時任淞滬戰區日軍總指揮官,日後將出任日本上海派遣軍總司令官。他不但是個惡鬼,而且還是個大惡鬼!那個夏天,他枯坐在泊於滬淞海域的出雲號航母上,殺氣騰騰地開動著殺人機器,瘋狂屠殺了數十萬中國軍民。幾個月後,就是他,直接縱容製造了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

似乎很難相信,這樣一個惡魔會施恩於西湖。但事實就是如此。據史載,在鬆井糾集了上百架飛機準備對杭州實施轟炸的前夕,一位當時著名的日本記者突然拜訪了他。此人和鬆井密談的結果是,使鬆井命令空軍在行將付諸轟炸的杭州戰區圖上,用粗壯的紅筆畫了一片禁炸區。紅線幾乎是沿著西湖彎曲的岸線遊走的,紅線之內包括了整潭西湖和周圍的主要名勝。鬆井還在紅線內留下權威的手諭:

蔚藍之中,有帝國美女,禁炸!違令者軍法處。

且不管拜訪他的人是誰,紅線總之是鬆井下令畫的,手諭總之是他寫下的。不用說,正是這條附有手諭的紅線,像孫行者用金箍棒畫圈護師一樣保救了美麗的西子湖。

哦,紅線!彎彎曲曲的紅線,像一道天然屏障,隔出了天堂和地獄:紅線之外火光衝天,血肉橫飛;紅線之內碧波蕩漾,魚翔淺底。這是一九三七年八月的杭州的一個特別景象,有點二重天的意思,有點匪夷所思,有點可遇不可求,有點……總之是說不清。不過,有一點完全可以說清楚,就是:那個突然造訪鬆井的著名記者不是別人,正是肥原!換言之,歸根到底,杭州人要感恩的人是他,是他說服鬆井畫下了那道紫氣騰騰的紅線。

如實說,自陪芥川遊覽杭州後,肥原對杭州一直念念不忘,感情篤深。尤其對山青水軟的西湖,更是情有獨鍾。他曾寫過文章,把西湖比為月落人間,情滿碧水……遍及天涯無覓處,讀破萬卷空相思……是一種獨上高樓、百賞不厭的心意。幹上陸軍部的特務公差後,每逢夏季,他總帶著年輕的夫人來杭州,一般就在西湖邊,包租一間屋,住上一個暑期,一邊讀書,一邊遊山玩水。遊山玩水也是履行公務,看的聽的都可能是情報,可以報國盡忠,也可以換到大把票子,真正是百裏挑一的好差使啊。

八一三戰役打響時,肥原正和愛妻一起在杭州西湖邊避暑熱。一日,肥原突接上峰通知,要他盡快帶人帶物離開杭州。此時的肥原有多敏感啊,他馬上猜測杭州要有戰事了。果然,肥原回到上海,即從上級那邊得到消息,新任的司令官鬆井石根已經下令,要轟炸杭州。

猜測一經證實,肥原備感失落,在他看來隻要攻下上海,杭州將不戰自降。他向上麵每月一報的《戰略分析報告》中,幾次都這樣表態、預言的。現在看來,新任的長官鬆井石根並沒有重視他的報告。

鬆井也是個中國通,早年曾擔任過沈陽奉天特務機關的機關長、關東軍副司令官等職,後來又在廣東、上海等地的駐華公使館出任過武官,在華時間長達十餘年,對中國之通曉程度可與肥原比一比。正因此,淞滬戰爭打響後,因年歲已高而退出現役的他又被召回現役,出任上海派遣軍司令官。但畢竟時隔多年,對滬杭之間的新形勢、新格局和現代關係,肥原自信比鬆井知之更多、更深、更準。他堅信自己的判斷,執意要覲見鬆井,試圖說服他。

於是,便有了如前所述的,肥原和鬆井在出雲號航母上的曆史性會晤。

以下說的更多是來自民間,不足為評。

據說,肥原和鬆井會麵的經過和結果頗具戲劇性。起初,鬆井拒絕接見肥原,他本是特務出身,對特務愛吆五喝六的那一套,首先是滾瓜爛熟,其次是不以為然。不在乎。不怕你。鬆井皺著眉頭對參謀官說,他有什麼情報讓他寫成報告交上來。皺著的眉頭說明鬆井對肥原的吆喝非但不在乎,可能還頗為厭煩。但後來聽說肥原就是那個《走遍中國》專欄的作者,鬆井又把他當貴客接見了。

原來,鬆井是肥原後期發在《時事新報》上的一係列戰鬥檄文的忠實讀者。保駕護航者,實而踐之者。兩人均係支那不堪一擊論的積極鼓吹者、呐喊者,一根藤上的兩隻瓜。鬆井曾在國會上多次慷慨陳詞,隻要南京國民政府存在一天,所謂的中國事變隻是美夢而已,大東亞共榮圈將永無實現之日。多年的武官生涯,使他對南京政府有著常人所沒有的接觸和認知,也使他增添了常人所沒有的痛和恨,進而對南京這個城市也產生了莫名又莫大的恨。不久之後,正是他縱容製造了震驚世界的南京大屠殺,流氓地表達了他內心對這個城市莫大的恨。

恨是撒旦。

恨使他成為撒旦、魔鬼,人性滅絕。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鬆井石根以直接縱容南京大屠殺之滔天罪名,被遠東軍事法庭作為甲級戰犯罪有應得地處以絞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