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中三友”拱手作別,各回故裏。
蒲鬆齡又一次铩羽而歸,但見滿目哀鴻遍野。而此時他的母親和妻子正在為他準備一件喜事:讓他和雪倩圓房。劉氏翻出自己當年用過的紅蓋頭給東廂房裏的雪倩送去,走到門口朝裏一瞅,捂嘴偷笑,忙又無聲地拽了蒲母來看。
蒲母見雪倩拿出自己曾經戴過的紅蓋頭披在頭上對鏡比看,也是笑逐顏開,悄聲對劉氏說:“這孩子也是苦命,嫁了那麼一個東西,爹媽也不在了,你們今後一起過日子,也別分什麼大小前後,咱小戶人家圖的就是一個圓滿。”
劉氏忙說:“娘,今後我們三個過日子一定會和和順順。”
遠處似有驢叫,蒲母和劉氏奔出門遠遠地迎了上去。蒲鬆齡被攔在路口,蒲母將一塊紅綢結別在他的胸前。蒲鬆齡莫名其妙,蒲母說:“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
劉氏說:“走,回家你就明白了。”
他們回到場屋。劉氏推開東廂房,一下愣住了,房裏沒有人,桌上留一張小紙條。
蒲鬆齡一看紙條,轉身就朝玉溪庵奔去。及至奔進玉溪庵,隻見雪倩盤坐在蒲團上,一個老尼持剪正欲替她鉸去一頭青絲,急忙出聲喝住。
雪倩卻靜靜地說:“施主請回,這世上已經再沒有雪倩,貧尼法號慧淨。”
“雪倩,這是何苦?這又何必?三哥縱然家境貧寒……”
雪倩:“施主言重,慧淨已是肮髒之人,隻有選擇出家,持齋靜修,才能洗去罪孽。”
“不,雪倩,你沒有罪孽。”
雪倩:“施主請回。慧淨持齋禮佛,願我佛慈悲保佑施主。”
“你真的甘心就這樣晨鍾暮鼓了此一生?”
“施主請回。”
蒲鬆齡還欲再說什麼,這時蒲劉氏也急急趕到:“雪倩,你怎麼要做尼姑?你隨我回去。”
老尼口宣佛號。
雪倩:“姐姐請回。”
劉氏:“你難道不相信我的為人?場屋雖破,這正需要我們兩個女人共同操持。”
雪倩:“謝謝姐姐好意,你們回去吧,我意已決。”
劉氏:“不,你不能那麼固執。”
老尼這時發話:“施主還是請回吧,慧淨可以帶發修行,要想還俗,隨時聽便。”老尼收起剪刀,寺門也緩緩關上了。
場屋裏的日子越來越苦。
一天,蒲鬆齡捧著能照見影子的稀粥,默默地喝了幾口,突然扔下筷子。坐在旁邊的幼子趕緊離開,躲得遠遠地怯怯地朝這裏張望。
蒲劉氏瞥了丈夫一眼,不無委屈地說:“孩子他爹,我知道這粥不能當飽,可有什麼辦法?水災鬧過了鬧旱災,旱災鬧過了鬧蝗災,一年收不了幾鬥糧食。還有田畝稅,地丁稅,人頭稅……稅有十幾種,此外還要完納各種派捐,繳足搖役折銀。幾鬥糧食實在無法應付。孩子們的嘴巴糊不上,衣服添不齊,這日子真不知咋過。”
蒲鬆齡抓起筷子,突然又叭的一聲拍在桌子。孩子們嚇得直逃。
蒲劉氏委屈得掉下了眼淚:“孩子他爹,你總是讀書,寫書,趕考,不當家不知油鹽貴。這個家我也真是不知道怎麼當了。”
蒲鬆齡走出屋外,想著孩子們嗷嗷待哺的小嘴,望著貧瘠的莊稼地,望著在風中有一點搖晃的老屋,他掉下了眼淚……
聊齋匾在月光下似乎顯得特別鮮亮。
蒲鬆齡回到書房握筆疾書:《黑鬼》、《促織》、《竹青》、《鳥使》、《太原獄》……
蒲劉氏悄悄進來,將一碗粥放在他旁邊。自己也挨著他坐下,想了半天,終於抹了一下眼淚說:“孩子爹,我有一句話憋了很久了,不知當不當說?”
蒲鬆齡擱下筆。“孩子他爹……”她突然跪了下來流著淚說,“孩子他爹,我求你了,我求你別再寫書。孩子他爹,人家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我本不相信。讀書沒有用,那天下人何必還要讀書。真的把書讀進去了,讀得其所,怎麼會沒有用呢?”
蒲鬆齡前去扶她,她仍舊跪著。
蒲鬆齡:“人家不用你,就是沒有用,就說你沒有用。英雄末路,就是最大的悲哀。”
蒲劉氏大了聲音:“什麼叫英雄末路?考場失意,做官無望就是英雄末路?讀書人除了仕途,就不能經商,就不能種莊稼打糧食?即使不能種莊稼做生意,那當師爺坐幕,教私塾坐館,不一樣活人?最不濟的就是寫書。孩子他爹,看在咱們那麼多孩子的麵上,看在咱們多年的夫妻分上,我求你了,求你別再寫書。寫書要熬夜,既耗著燈油,又費那麼多心血,看你這兩年,人也盡往下瘦。”
蒲鬆齡扶起妻子:“我不怕累。”
“寫書要用掉那麼多時間,得耽誤多多少少正事?”
蒲鬆齡:“寫書也是正事。”
“寫書能掙來油鹽、換來糧食布匹?寫書能吃還是能穿?”
蒲鬆齡:“孩子他娘,你也出身舊家,一屋書香,我素來敬你知書明理……”
“書香?書香!我聞夠了書香。寫書惹禍,因文坐牢的事我也聽得多了。戴名世寫《南山集》處斬,受株連一百多人。呂留良著作銷毀,死後還要剖棺戳屍。就說你蒲家先世,也是因言語肇禍得罪皇上和權臣,結果……”
“夫人放心,鬆齡自會小心。”
“想你天生鯁直的脾氣,認理不認人的秉性……我怕,孩子他爹,我真的害怕。我求你看在一群孩子們的分上,別再寫什麼《聊齋誌異》。要麼安心收神地去把咱家的幾個孩子教教,讓他們今後有一個指望也行。這樣,再苦再窮,平平安安地咱也認了。”
蒲鬆齡不語。蒲劉氏轉身就走:“你不聽也罷,反正你寫的稿本,我都給藏起來了。”
蒲鬆齡一聽大急,連忙去抽屜裏翻找,去枕頭下翻找,去書櫃裏翻找:“你、你、你把我的書稿都藏哪裏去了?”
蒲劉氏突然擎起一卷稿本:“你別找了,稿本全在這裏,我給你一張張撕掉,看你今後寫還不寫。”
蒲鬆齡慌急萬分:“孩子他娘,別……別!”
“嚓”的一聲,蒲劉氏已經撕下一張。
蒲鬆齡急欲上前阻止,蒲劉氏又“嚓”的撕下一張。
蒲鬆齡忽然抱臂微笑,裝著視而不見的樣子。他心想我越急你越撕,我幹脆無所謂,看你還撕一個什麼勁。
“嚓、嚓”連聲,蒲劉氏越見他不急,越是氣憤起來:“好啊,你不急,我就狠狠地撕,偏撕得讓你著急起來。”
隨著嚓嚓聲,眼見得一張又一張被撕下,被扯碎,蒲鬆齡心痛如絞,心急如焚。撕書如撕他的肉,每撕一張,都撕得他心尖一顫。
他忽然忍痛大笑起來:“夫人,拙作何勞你撕?你也太是勞累辛苦。那還是讓我自己來撕。自己的心血由自己來毀掉才是最大的痛苦。”
他抓起案頭的幾頁稿紙慢慢撕破。蒲劉氏從他手中奪過那幾頁稿紙轉身就走。
蒲鬆齡望著地上的一堆碎紙,心也碎了。他撲在地上,將一大堆碎紙捋進自己身下,又一張張撿起來緊急拚湊。
忽然腳步聲又至。蒲鬆齡急忙跳了起來,又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蒲劉氏捧著一盆炭火進來。蒲鬆齡大驚失色:“夫人,夫人,你這是?”
蒲劉氏不語,將碎紙捧進通紅的炭火裏。蒲鬆齡欲救不及,眼見得炭盆裏竄出火舌,一跺腳,蹲在地上痛哭起來。蒲劉氏甩手而出。
一群兒女在門外偷窺,被蒲劉氏趕走。
蒲鬆齡的淚水滴進炭火裏。他撈起紙灰,紙灰應手而碎。
天都亮了,蒲鬆齡仍然愴然獨坐在書房裏。夫人進來,又將一碗粥頓在他的麵前。蒲鬆齡偏過肩膀不予理睬。
蒲劉氏挨著他坐下:“怎麼,生氣啦?”
蒲鬆齡虎地站起來:“我能不生氣?你不知《聊齋誌異》是我的命根子?你不知道我寫《聊齋誌異》花了多少功夫?那是我的心血所在,我的生命所在!我知道我無能,我不能中舉當官,我不能掙錢養家。我知道這家全靠你一個人裏外支撐,我理解你的苦處。可是你一個賢惠的人怎麼會突然變得蠻橫起來。你怎麼說撕就將那麼多書稿一古腦兒撕了?而且還一把火……你咋會變得那麼狠哩?”
屋外風聲一陣緊似一陣。屋梁上簌簌落下泥屑。
蒲劉氏:“撕也撕了,燒也燒了,一本書能當得什麼大事?”
“不,你這是剜了我的心,割了我的肉,我會疼痛一輩子的。”
蒲劉氏:“快想想正事吧,你看這老屋破得都快倒了。”
“倒就讓它倒吧,倒了大家散夥,都沒有牽掛。”
說到這兒,窗外呼呼的風中,房梁“喀嚓”一聲。劉氏大驚。
風聲格外大了起來,屋頂被掀掉一塊。蒲鬆齡端坐不動。又是“喀嚓”一聲,房子歪了。
“快,快走。”劉氏拉著蒲鬆齡就跑。
蒲鬆齡和妻子、孩子剛衝到門外。一聲轟天大震,老屋倒了下來。
第二天早晨,劉氏扶著年邁的母親在廢墟旁歎息。
蒲母:“倒下一座房容易,想扶起來,沒有錢咋行?”
蒲鬆齡不語,隻是圍著廢墟踱圈。過了一會,仰天歎道:“雪倩走了,《聊齋》撕了,房子也倒了……”
忽然他眼睛一亮,牆洞裏露出一個小罐。蒲鬆齡打開罐子,隻見裏麵放著三十兩銀子,並一張紙條:“分家不公,聊以三十兩銀子彌補。父字。”
蒲鬆齡捧著匣子,眼淚掉了下來。模糊中又看到了過去。他還記得分家的前夜,父親噙一管煙鬥,在場屋四周轉悠,煙火一明一滅。他更記得父親臨死前對他豎起的三個手指。他說:“娘,這是爹埋下的銀子。”
蒲母不覺抹淚:“你爹和你娘這一輩子生了四個兒子一個閨女,你爹把最大的希望都著落到了你的身上。”
“孩兒令爹失望了,爹在九泉之下也會為兒歎息。”
蒲母:“先別說這一些了,把屋子豎起來最是要緊。”
蒲鬆齡:“這些銀子?”
蒲母:“正用得著啊,趕緊雇人豎屋。”
蒲鬆齡:“這是爹的遺產,大哥、二哥、四弟的日子都很緊,還是四弟兄平分吧。”
蒲母歎道:“你爹早就說過,你這孩子是賢人。”
蒲鬆齡當下便去大哥屋裏丟下一錠銀子,又到二哥屋裏丟下一錠銀子,再到四弟屋裏丟下一錠銀子。為了擔心嫂子們會有閑話,他將爹的手跡一舔,粘在老屋的門框上。
可是場屋倒下了總不能就這麼倒著,正當蒲鬆齡夫婦圍著廢墟一籌莫展的時候,遠遠來了一批鄰近幾村的匠人。大哥、二哥、四弟也夾在中間。
李木匠:“蒲先生,我們給你豎屋來了。”
王瓦匠:“蒲秀才,你蒲家幾輩子積德。捐修關帝廟,捐修玉溪庵,還有大前年的那一場時疫,不是你蒲先生家施粥,我們大夥能活到今天?”
劉木匠:“我們大夥也義務一回,不收你蒲先生分文,給你把房屋豎上。你隻要每頓準備兩籃饅頭就成。”
蒲鬆齡的視線漸漸模糊。模糊中——場屋一點點豎了起來,麥場旁邊終於又豎起了一座新屋。
蒲鬆齡走進新屋,默默地環顧四周。
劉氏也跟了進來:“怎麼還悶悶不樂?”
蒲鬆齡不語。蒲劉氏突然拿出幾卷書稿:“你看看,這是什麼?”
蒲鬆齡驚喜萬分:“《聊齋誌異》?我的《聊齋誌異》!你那天撕掉的?燒掉的?”
你的寶貝誰敢燒掉?我撕掉的燒掉的是我自己在娘家寫的詩稿,你的書我也看了,我能舍得撕掉燒掉?”
蒲鬆齡愣愣地望著她,突然將她緊緊抱住:“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
蒲劉氏掙脫出來:“看你瘋的,我跟你說正經的。第一,這類鬼狐之書,怕與科考犯衝。第二,書裏刺貪刺虐的骨頭人家能看著舒服?第三,人活著要吃要穿,不能光是虛幻,還得要有一樁實事,每月能掙下幾文。就說這房子……”
蒲鬆齡大喜過望,異常興奮中揮筆寫下一張《送窮神》貼在一扇大門上。
眾匠人齊聲吼唱:“窮神,窮神,我與你有什麼親?興騰騰的門兒何不去尋,怎麼偏把我的門兒進?你就是世襲在這裏,也該去高門大戶人家訪訪親。我就是你貼身的家丁,護駕的將軍,也該放假寬限施施恩。你為什麼步步把我跟,時時不離身?你讓我客來難留飯,你讓我囊中無分文。可恨我終身酸秀才,都被你窮神坑。昨日的舊房倒,今日的新房起,來日化紙錢燒錫箔,灑灑漿,把香上。我求你離開我家門,不怪你棄舊喜新。”
一撥人唱罷大笑。蒲鬆齡又在另一扇門上貼了大紅紙的《窮神答》。
另一撥人又怪聲怪調地唱了起來:“東家啊,我說東家,你不必怨別人,貧是你自己找,窮是你自己尋。我有個驅窮歌送給你聽:不是五經四書,也不是大家古訓,隻要一毛不拔,隻要利己損人,隻要行乖賣巧,隻要奸詐虛文,隻要昧著良心,處世不顧臉,哪管人議論……如此十幾年,你就是財神爺。黃的是金,白的是銀,銅錢打成捆。蓋高樓,修大門,買田莊,將我窮神變成福祿星君。”
眾人唱罷又是一陣大笑。
新屋落成之後,蒲鬆齡也痛切地感受到人生不能總是生活在虛幻裏,書本畢竟不能完全當飯吃。他開始給自己找活,他不相信“百無一用是書生”,文人放下了清高。他要外出謀生。
蒲鬆齡臨行前來到父親的墓前跪下:“爹,孩兒無能,孩兒至今還未中舉。你說滿井莊蒲家已經幾百年沒有出過高官,沒有出過文魁,你指望孩兒光宗耀祖,孩兒讓你失望了。孩兒為了糊口,也為了繼續讀書能去參加下一科鄉試,孩兒要去西鋪畢家坐館。等到年底回來,孩兒再給你上墳燒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