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風波(1 / 3)

第六章 風波

康宅。大門緊閉。百姓聚集在門前,群情激憤。

“今年的漕糧銀子我們不繳。”“這是亂攤派。”“這是他姓康的存心和咱老百姓過不去……”

大門緩緩打開。

康利貞從裏麵伸出腦袋:“誰在嚷嚷?誰再嚷嚷,抓他一個聚眾鬧事。”

“康大人,以往的漕糧可不是這樣繳的,根本就沒有繳這麼多。”

康利貞:“以往怎麼繳的?”

“以往繳納漕糧的辦法都刻在一塊石碑上。”

康利貞:“石碑在哪裏?說啊,石碑在哪裏?”

這一來,百姓怒氣倒咽,說不出話來。康利貞於是一陣陰笑。

這時縣差奔來,說汪大人有急事召請。

康利貞進入縣衙花廳:“喲,蒲秀才。蒲秀才可是稀客。”

蒲鬆齡沒有答腔。他見氣氛有些不對,小眼睛轉轉:“老爺,那劉大中訴稱那兩畝山地是他劉家的。其實我康利貞能在乎那兩畝薄地?他家既然有墳在地裏,康某就讓他一步,將那兩畝地施給他劉家做墳地算了。”

蒲鬆齡:“康經承真是大方。”

康利貞:“男不和女鬥,官紳不欺小戶。做人還是以大度一些為好。”

“可惜康經承的大度,沒有恩澤更多的平民百姓。”

康利貞:“蒲秀才此話怎講?”

“康經承征收漕糧,每石要增加一兩二錢的雜費,蒲某覺得過於苛刻。”

康利貞瞟一眼縣令:“蒲秀才,這我可是為了國家,大家都不繳糧,國庫豈不空虛?那皇上、內宮、百官、邊關將士以什麼果腹?繳與不繳或繳多繳少,都是國之大計。康某即使存有菩薩一樣的憐憫之心,也不敢免掉百姓漕糧,而廢公存私。”

“康經承巧舌如簧,蒲某佩服。繳納漕糧是為了國家,這一點蒲某明白。蒲某所不明白的是以前漕糧折銀,每石糧食一般隻繳一兩二錢銀子,就算完了漕糧。現在糧食要繳,而且糧食之外還要附加每石一兩二錢銀子的雜費。那就是說在康經承的手裏,百姓的漕糧負擔是過去任何一任知縣的兩倍。難道過去在任何一任知縣的手裏咱淄川百姓都沒完成國之漕糧?難道康經承附加在百姓身上的額外雜費就真的全用在運送漕糧上了?每石附加一兩二錢,全縣要繳納多少漕糧?那附加的雜費銀子可不是一筆小數。”

康利貞一聲冷笑:“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不生孩子不知道什麼地方疼。蒲秀才,這麻袋費、水腳費、裝卸費、押船費、打包費、過磅費,能少得了嗎?”

汪知縣:“百姓負擔過重,這費那費就不能統統免掉?”

康利貞:“大人,卑職也希望小民百姓附加的雜費一文不收,可是那些繳來的糧食腿上沒有腳,不會自己爬到德州府官倉去,總得要裝要運要卸吧?沒有銀子能行?”

蒲鬆齡:“世上事就這樣,有人喜歡脫褲放屁找麻煩,漕糧不附加高額雜費就真的進不了官倉?咱淄川的糧食自古就是有腳。”

康利貞:“淄川的糧食自古長腳?蒲秀才莫不是笑話?在下知道蒲先生擅長談狐說鬼,除非蒲先生發動狐鬼幫忙。”

蒲鬆齡:“康經承,在下出生雖晚,來到人世也已是明朝崇禎十三年,明末清初,咱淄川流傳一句話:‘漕糧一條鞭,運送不用背。’”

汪知縣:“好,漕糧一條鞭,運送不用背。”

康利貞:“不用背也得扛啊,即使不扛也得挑,就算不挑也得用船運。”

蒲鬆齡提高了聲音:“不。不背,不扛,不挑,不用船運。有了一條鞭,糧食自會飛。”

康利貞:“那是一條什麼鞭?鞭又在何處。”

“鞭在石碑上。”

“石碑又在何處?”

蒲鬆齡道:“石碑在人心裏,祖上傳下的成法,咱淄川百姓誰不知道。”

“口說無憑,既然有祖宗的成法刻在石碑上,康某倒想見識一下。”

“石碑不翼而飛了。”汪知縣閉上眼睛。

蒲鬆齡:“事情怪就怪在這裏。本分的人需要法來保護自己,別有用心的人則視法為大敵。無法便是無序便是混亂,於是乎,有些人就可以自行其事為所欲為。”

康利貞終於惱怒起來:“蒲鬆齡,你不要含沙射影,血口噴人。康某身為漕糧經承,負責為國家征糧,為邊關籌餉。責任重大,事務繁忙,日日逼索催討,焦頭爛額……這、這還請汪大人明鑒。”

汪大人:“如果那石碑仍豎在門口,百姓心裏明白,你這漕糧經承或許會省卻許多麻煩。”

康利貞:“問題是沒有什麼一條鞭法的石碑嘛,難不成石碑讓我吃了?”

蒲鬆齡:“隻要那石碑還在世上,蒲某會讓你看到石碑。”

康利貞:“什麼時候?”

蒲鬆齡:“三日之內。”

“那就一言為定,康某聽候佳音,想必蒲先生三日後不會令在下失望。告辭。”康利貞摔袖退出。

汪知縣悄問蒲鬆齡:“這三日內,先生可有把握?”

蒲鬆齡搖頭苦笑。

當夜,蒲鬆齡在書房裏繞室徘徊了一個通宵。

第二天早晨,他突然想起了什麼,立即磨墨揮毫,口中自言自語:“石碑的下落,明天或許就能有一點眉目。”

孝婦河靜靜流淌。

河的上遊有一隻紅木匣緩緩地漂了下來。

有人發現,驚叫起來。圍觀的路人越來越多。

紅木匣子在河的拐彎處慢慢靠岸,岸上人爭相觀看。眼明手快的搶先撿了木匣,當眾打開,裏麵隻有一張紙頭,便遞給一個老先生。老先生朗聲念道:

石碑知何去?

但問淄川橋。

浪裏一條鞭,

橋下見分曉。

不知誰喊了一聲:“河神顯靈了、河神顯靈了。”

老先生立即吐一口唾沫,將紙粘在一棵樹上。眾人齊唰唰跪下。

遠處有兩個漁夫一樣的人站在樹下朝這裏張望。

“閃開、閃開。”康利貞突然跑來分開眾人,一把扯掉樹上的紙頭,撕得粉碎:“什麼河神顯靈?顯什麼靈?都給我回去準備繳糧。”

遠處樹下的兩個漁人都向對方使了一個眼色。

老先生捧著被撕了的碎紙伏地不起:“康經承可不能褻瀆神靈。”

“什麼叫褻瀆神靈?‘浪裏一條鞭,橋下見分曉’什麼意思?胡說八道,小孩子玩的把戲,你們倒當成了神靈了。”

老先生:“經承大人此話差矣。你知道這孝婦河的名字是怎麼來的嗎?鄉親們,咱這地方自古沒有河。傳說過去咱這地方有一個寡婦,姓顏,非常賢惠孝順,偏是做婆婆的十分險惡,日日逼著媳婦用一副尖底桶到山腳下挑回泉水。尖底桶路上不能歇腳,顏姑娘被折磨得痛苦不堪也沒有怨言。有一回她突然支撐不住昏倒在地上,夢見南海觀音菩薩給她一根龍鞭。顏姑娘將龍鞭放在水缸裏,就再不用挑水,水缸也總是滿著。後來好心的顏姑娘見鄉親們總是受著旱災,就將這根龍鞭拿出來丟在幹旱的地方。於是龍鞭化成了一條大河,就是今天這孝婦河。孝婦河滋養兩岸百姓,孝婦河就是一條鞭。這紙上的‘浪裏一條鞭,橋下見分曉’,不是河神顯靈又是什麼?”

“哦,原來是這意思。對,是河神顯靈,你們拜吧,拜吧。”

康利貞率領差役離去。蒲鬆齡和汪知縣回到縣衙,摘下漁夫的鬥笠。

“康利貞神色不對,心裏果然有鬼。可是蒲先生你怎麼知道那《一條鞭法》的石碑會在孝婦河裏,而且又在橋下?”汪縣令不解。

蒲鬆齡:“大人想想。衙門口那麼大一塊石碑。想敲掉,顯然不易。總有碎塊吧,總有叮叮噹噹的聲響吧?銷掉的最好辦法就是扔進河裏。如果從岸上推到河裏,石碑必在河邊上,枯水季節就會暴露出來,顯然不妥,而要將那麼沉重的石碑扔進河心,唯一的辦法就是從橋上放下,所以我說‘浪裏一條鞭,橋下見分曉’。”

汪知縣大袖一拂:“蒲先生高明,請受汪某一拜。”

蒲鬆齡:“官老爺拜秀才,蒲某受用不起。”

汪知縣:“那就擇一個日子,著人去橋下打撈。”

蒲鬆齡:“最好是大庭廣眾之下,讓百姓有目共睹。漕糧大法不僅要豎在縣衙門口,更重要的是要豎在百姓的心裏。”

汪知縣:“我這裏有的是鳴鑼開道的銅鑼。”

蒲鬆齡:“不過今天夜裏……”

淄川橋下。波光粼粼,月影破碎。當天夜裏,幾條黑影躡足而來,並隨即悄悄下水。這時一支哨炮突然射上半空。淄川橋兩側也亮起許多火把,縣衙巡捕早已埋伏在這裏。

巡捕班頭:“統統給我拿下。”

水中的黑影趕緊上岸。一陣打鬥之後,巡捕拿住一人,餘皆逃走。巡捕將捆綁著的蒙麵人推入縣衙花廳。

汪知縣揭掉他的麵巾:“啊呀,本縣衙役。”

衙役:“大人饒命。”

汪知縣:“你受誰人指使?”

“大人,這小的不敢稟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的們動手前是發過誓的。”

蒲鬆齡:“你不說我們也明白。我隻想問你深更半夜到水下幹什麼事情?”

“小的們是去打撈石碑。”

“撈著了嗎?”

“剛剛下水就被捕房班的弟兄發現了。”

汪知縣:“押下去,今後留作證人。”

蒲鬆齡:“淄川橋下的水麵還要繼續監視,不能讓任何一個人涉足。”

汪知縣掣出一支簽擲在地上:“傳本縣之命,明日上午辰時三刻鄰近百姓,齊去淄川橋,本縣有重要政令公布。”

班頭一聲大諾,拱手退出。

康宅。

康利貞跌足失悔:“完了,完了,這一回可算完了。”

康得言:“那蒲鬆齡老家夥果然棋高一著。人落在人家手裏,可是一個把柄。”

康利貞:“還有那碑還在水下,日後必會落在他們手裏,那可是人贓俱在。”

康得言:“孫樹白大人或許還能夠救爹。”

“那可是遠水難救近火。”

康得言:“我看未必,孩兒有縮地之術。”

“你有縮地之術?”康得言詭秘一笑。

第二天清晨,驛道上一匹快馬疾速奔馳。

騎者突然勒馬,從河裏舀一桶水在馬身上兜頭澆下。馬匹被驚得一聲嘶鳴。騎者翻身上馬,揮鞭直奔縣衙。

騎者鞭著“汗馬”奔入縣衙:“請問哪位是蒲鬆齡先生?”

蒲鬆齡聞聲出來:“在下正是蒲鬆齡。”

騎者:“小的從京城八百裏加急趕來,孫大人有急件要小的麵呈蒲先生。”

蒲鬆齡:“請上差入室用茶。”

騎者取出信函:“卑職還要立即回去複命。”說著騎上汗馬又疾馳而去。

蒲鬆齡打開信函:

蒲兄如晤:

淄川康利貞乃樹白之姻親。樹白遠離故土,無法一一照應。蒲兄既為淄川巨子,一言九鼎,敝姻親縱有不是之處,還望蒲兄在縣尊大人處美言回旋。汪縣令處不另。即請大安。孫樹白敬啟。

蒲鬆齡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汪知縣進來:“蒲先生似有難決之事。”

蒲鬆齡將信函遞給汪知縣。

汪知縣也神色凝重起來:“孫大人對蒲先生有知遇之恩,有援手之義。欣悅酒店包房間讓先生專心攻讀,寶應縣收留先生避難……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先生既為信義中人,這事還真讓蒲先生為難了。”

蒲鬆齡接過公函又看了一遍,慢慢將信函團進掌心:“自古忠孝尚不能兩全,何況公道與私恩。其實急公就是好義,想必孫大人也能明白,孫大人縱有不悅,蒲某日後再登門謝罪……”

汪知縣:“好,我們這就上橋。”

淄川橋頭兩岸黑壓壓一片,圍觀者甚眾。八個精赤的大漢立在橋頭待命。

汪知縣站在橋上:“父老鄉親們,今天本縣將大夥請來,是為了在漕糧征收這件事情上屢次出現的不規範行為向鄉親們表示深深的歉意。”

說罷,拱手羅揖四方。騷動喧嚷的人群立時安靜下來。

“國有國法,行有行規。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任何一件事,特別是關係到國計民生的事,都應該有法可依,有章可循。任何以個人意誌為轉移的隨意性,都將是流弊萬端,都會被私心所趁。我們不能今天伸手向鄉親們索要什麼就索要什麼,明天向鄉親們索要多少就索要多少,凡事都得有一定之規……”

一陣歡呼。

“據說國朝初年,本縣征收漕糧有一個民眾公議的《一條鞭法》,刻在石碑上讓官民共遵。可是後來石碑不翼而飛,從此規矩鬆弛,漕法漸廢,每年征收漕糧令隨人出,鄉親們嘖有煩言。今日,本縣要在這裏還法於民,讓《一條鞭法》的石碑重見天日。”

鄉親們又一齊歡呼。

汪知縣單掌一劈:“八大漢準備,下水撈碑。”

八條精赤的漢子一齊入水。

汪知縣又一聲喝:“繩索準備。”

於是岸上有人準備了粗繩,隨時準備甩入水中拴碑。

蒲鬆齡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橋下水中。康利貞也在現場。他咬著牙慢慢閉上了眼睛,兩腮微微顫抖。

八大漢嘩啦出水。蒲鬆齡的目光似乎震了一下。

八大漢你望我,我望你,又一齊沒入水底。一切均在不言之中:這第一次誰也沒有碰到石碑。

當八大漢第二次一齊出水的時候,再一次互望了一下,又沒入水底。這一次,汪知縣向蒲鬆齡投來略顯不安的一瞥。

岸上觀眾屏聲斂息,靜悄悄地注視著水麵動靜。

當八大漢再一次無功而返,冒出水麵的時候,連康利貞都不敢相信似地睜大了眼睛。

岸上的百姓開始小聲議論,嘰嘰喳喳聲使得汪知縣有一點失去了沉穩。蒲鬆齡的焦躁卻沒有形諸於色,但內心不能不對自己的推斷產生懷疑。他扶著樹的手將一截枯枝無意中折斷。

八大漢經過數度水下出沒,終於向知縣報告:“汪大人,橋下沒有石碑。”

康利貞趁機上前:“汪大人,這橋下之碑,依屬下看來,純屬子虛烏有,河麵上一隻紅木匣子,來曆不明,本是無憑無證的荒誕之事。”

百姓叫起來:“不,那是河神顯靈,怎麼能說是無憑無證的荒誕。”

康利貞:“即使是河神顯靈,依康某看來,那一條鞭是指一條龍鞭,與一條鞭法的什麼石碑無關。龍鞭是傳說,是神話,如果大人和鄉親們相信傳說讓一群大漢赤身露體地在水下搗摸,倒是對河神的不敬。大夥說是不是啊?”

百姓素來鄙夷康利貞,不予理睬。

康利貞又道:“鄉親們,這河神可是女的啊,她是孝婦,如果讓這樣的一群赤身露體的男人在橋下搗摸,就是對河神的褻瀆,就是孝婦河神的奇恥大辱。鄉親們,得罪河神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不是澇災就是大旱。來年的莊稼,大夥就真的願意顆粒無收?”

岸上的觀眾還果真騷動起來。

康利貞又轉對知縣:“大人,叫這些漢子們上岸吧,橋下哪有什麼石碑?大人可聽信不得閑言。有些人就是整日妖妖怪怪,鬼鬼神神,滿嘴胡話,那是當不得真的,大人一定是受了蠱惑。”

觀眾議論紛紛,情勢嚴峻起來。

八大漢也在水下稟道:“大人,這橋下都摸遍了,真的沒有石碑。我等是不是可以上岸?”

汪知縣瞥一眼蒲鬆齡,蒲鬆齡眉目緊擰。

汪知縣果斷地手朝下一劈:“不,石碑沉入水下,天長日久,受流水衝刷,必被淤泥覆蓋。來人,傳鐵釺刺探。”

於是有人立即遞下鐵釺,八大漢在水下持釺一陣漫戳。康利貞的神色又凝重起來。岸上的觀眾又有了新的希望,目光中又燃起等待的激情。

結果,探碑又一次失敗。水下的八大漢臉上掩飾不住沮喪。

蒲鬆齡瞥一眼康利貞。康利貞神色鬆弛下來,嘴角撇出微笑。

八大漢:“大人,這橋下該戳的全戳遍了……”

汪知縣:“想這河水長流不息,石碑再重,也會隨水移動,你等可往下遊延伸尋找。”

康利貞這一回暗暗笑了,充滿得意與自信。他似乎已經想到了什麼。

蒲鬆齡微微一笑:“汪大人,依蒲某看來,這石碑不在橋的下遊而是在橋的上遊。”

康利貞臉色驟變。

汪知縣:“蒲先生何以見得?難道石碑會逆流而上?”

蒲鬆齡:“不錯,輕巧之物會順水而下,而越是沉重之物越會在水底逆流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