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悲歌
蒲鬆齡奮筆疾書,偶爾也停頓下來。停頓下來不是思考,而是聚集意誌對抗內急。但終於打熬不住了,他敲敲考案。
考差過來,蒲鬆齡表示了一個如廁的意思。
考差朗聲道:“稟報主考大人,二十六號要去茅棚。”
主考:“嗯,去吧。”
蒲鬆齡輕輕走出去,不一會又輕輕溜回來,他繼續伏案疾書。但腹中鼓聲更響,內急的進攻絲毫沒有放鬆。他忍受著難言的痛苦,眉頭緊鎖著,麵部的肌肉顫動,額頭沁出微汗,再也憋不住了,他再一次向考差招手示意。
考差又朗聲道:“稟報主考大人,二十六號又要去茅棚。”
主考朝二十六號考棚看了一會:“嗯,去吧。”
蒲鬆齡經過二十五號考棚,裏麵的畢公子朝先生擠眼。他痛苦地搖搖頭,經過二十四、二十三號考棚,張篤慶和李希梅也握著嘴巴對蒲鬆齡做了一個詢問的樣子。蒲鬆齡隻是一擠眼睛就急急走過。
坐在茅坑上的蒲鬆齡眼冒金星,感覺到一陣虛脫的輕飄,他勉強站起來,身子晃了一下,掌心裏已有兩握冷汗。這一次走回考棚,握筆的手似乎有些顫抖。
考場裏死一般的寂靜。又一輪內急向蒲鬆齡襲來,必須死命挺住,再不能分神,再不能出去。
香案上的香火一分一分地短下去,每一個考棚裏的考生都在奮筆疾書。唰唰走筆聲,如蠶齧桑。
蒲鬆齡明白,如果再叫一聲“如廁”,即使主考大人通融,別人也會嗤笑。可是一陣緊過一陣的內急卻是毫不容情,腹中如鼓的響聲變成了如鉸的疼痛,額頭流下汗滴,手顫抖得格外厲害,隻有死命堅持,隻有調集全部的意誌來抵擋內急的輪番進攻。蒲鬆齡的牙齒格格地響著,死命地咬住嘴唇。不一會,嘴唇上滲出血來,實在憋不住了,意誌行將崩潰,他隻得再一次向考差求援。
考差不予理解。蒲鬆齡實在急得不行,便摸出一綻碎銀在案角上敲敲。考差過來,蒲鬆齡將銀子丟出棚外。
考差用腳踩住銀子:“稟報主考大人,二十六號要去如廁。”
主考摘下眼鏡朝這裏看了一下,沒有回應,仍戴上眼鏡,繼續看書。
蒲鬆齡連連用哀告的神色向考差告急。考差攤開雙手,搖搖頭。蒲鬆齡急得又丟出一錠銀子。
考差這才以機械的聲音又道:“稟報主考大人,二十六號要去如廁。”
主考將手中的書朝桌上一扔,過了一會才閉上眼睛對考差揮揮手:“去吧,去吧!”
考差這才打開考棚的檻門。蒲鬆齡如獲大赦,急疾而出,腳下明顯有些漂浮,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這時考差掂掂左手的碎銀:“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右手又拿出一個紅包,悄聲對紅包說:“我收了你,也得替你辦事。”
他東張西望了一下,溜進蒲鬆齡的考棚,片刻後便又退出。
快要虛脫的蒲鬆齡感到一陣陣眩暈。他咬著牙關,在自己的臉上狠狠地抽了幾個耳光,眩暈似乎減輕了一些。他小聲地告誡自己:“聽見了嗎?就是死,也要倒在考棚裏,決不能倒在茅坑邊。”
他掙紮著返回考棚。他此時唯一的信念支撐就是將卷子做完,不敢空頁,不能留白。多少年的心血必在今天一搏,今後的前途與多年願望也唯有在此一舉。
然而,他握筆的手似乎抖得更厲害了,腹中仍在絞痛著,唇齒間溢出殷紅的血跡。
主考過來,見蒲鬆齡如此,不覺大驚:“蒲秀才,你能不能將試卷做完?”
蒲鬆齡看看還有半張紙,點一點頭。
香案上的香火終於燃盡,考場響起一聲收場鑼。
蒲鬆齡終於在紙的末角落下最後一個字。他欲站起,眼前一黑,終於栽倒在考案旁。
畢公子奔了過來:“先生,先生。”
張、李也奔了過來:“蒲兄、蒲兄……”
蒲鬆齡躺在館舍,張、李一旁守著。畢公子舉起盛著雞湯的砂罐摔在門外地上。門外一人被砸得跳了起來,進來的原是貴公子朱湘。
畢公子:“朱兄來得正好,你是濟南的頭麵人物,你看看,在你濟南,竟有人送一罐雞湯給我先生,在裏麵下了瀉藥。”
“那太可惡了,蒲先生在濟南是不是有什麼仇家?”
蒲鬆齡搖頭苦笑。
朱湘拿出一塊硯台:“蒲先生,物歸原主,我給你贖回來了。”
像見到久別重逢的老友,蒲鬆齡摩挲著硯台,對朱公子投去感激的目光。目光中自然還有詢問。
朱公子說:“大概也是愛屋及烏吧。人家拿著蒲先生的硯台在外炫耀,我心裏就覺得不是滋味。在下對蒲先生心儀已久,特別是仰慕先生的大作《聊齋誌異》,而銘刻著蒲先生姓氏的硯台流落在街頭的市井小人手裏,能不叫識者心寒。”
李希梅朝張篤慶使一個眼色,轉對朱湘說:“朱公子,在下李希梅想問你一件事。”
“先生請講。”
“那門口摔碎的雞湯罐你應該認識。”
“此話怎講?”
“那送雞湯的人說,他是奉主人之命。他主人對我們蒲兄心儀已久,而且也十分仰慕我們蒲兄的大作《聊齋誌異》。”
“你的意思是說,在那雞湯裏下了瀉藥的事情與在下有關?”
張篤慶:“但願隻是巧合。”
畢公子:“朱兄,那個送湯的正是這麼說的,他是被人所使。”
朱公子:“畢賢弟也認為朱某會幹出這等事情?朱某是那等卑鄙齷齪的小人?朱某確實仰慕蒲先生的才識為人,以及他的作品,但何至由愛而恨,因愛生恨?凡是真正敬重蒲先生的人都不會幹出那種傷害之事。”
李希梅:“那也未必。”
朱公子:“朱湘這回還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請朱公子不要介意,這事必與公子無關。”蒲鬆齡說到這兒突然提高了聲音,“真正暗算在下的人現在就在窗外。”
窗外果然有腳步聲疾速而去,眾人欲去追趕。
蒲鬆齡大笑起來:“隨他去吧。背後射一支暗箭就走,算什麼好漢?再說,雕蟲小技也無奈我何。蒲某這最後一場也熬下來了,而且自認為文字甚佳。”
朱公子:“在下也正是為這事前來要向蒲先生道賀。這一次科考,蒲先生有可能高中榜首。”
蒲鬆齡:“哪裏的事,這是朱公子在寬慰蒲某。”
朱公子:“在下的消息決非空穴來風,這任主考是家父的門生。”
李希梅:“祝賀蒲兄,恭喜蒲兄。”
張篤慶:“我去打酒。”
這時門外一聲吆喝:“山東布政使喻大人到。”
儀仗在門口排開。
喻成龍掇袍進來:“蒲先生,我們又見麵了。”
蒲鬆齡:“大人移駕屈尊,學生擔當不起,不知有何吩咐?”
喻成龍微一頷首,立時就有人掛出一幅碩大的《墨梅書屋圖》。
五秀才都不覺眼睛一亮。
喻成龍:“聽說蒲先生除文才之外,棋琴書畫無一不通。喻某祖上傳下這幅《墨梅書屋圖》,無款無印,百年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喻某想借蒲先生法眼作一鑒定。”
眾人都被這幅古畫的氣勢、墨韻以及盎然古意所吸引。
蒲鬆齡看了一會:“學生雖在西鋪畢家萬卷樓欣賞過一批古畫,但畢竟見識有限,判斷確否不敢肯定。”
“蒲先生但說無妨。這數年間我也尋訪過許多高人,雖眾說紛紜,但作者究竟是誰也有一個比較一致的意見。”
蒲鬆齡:“能否明示?”
喻成龍取過毛筆在掌中寫了一字,握起拳頭:“喻某暫且不說,先聽聽蒲先生的見解,看蒲先生到底眼力如何。”
蒲鬆齡:“學生獻拙了。宋人畫梅,大都疏枝淺蕊,到了元朝的‘煮石山農’王冕那裏,畫梅之風突變:枯丫老槎中繁花茂密,千叢萬簇。此畫當為元人所作。而王冕為人狂放,時常戴高簷帽,披綠蓑衣,穿長齒屐,佩木劍,行歌於市。或騎黃牛,躅躑街頭,持《漢書》朗讀。此畫繁茂中暗藏傲氣,枝丫橫空中隱有風雷之勢。此畫當為王冕所作。”
喻成龍鬆開手掌。掌中果然寫有“冕”字。
年紀最小的畢公子拍手歡跳起來:“我先生猜對了,猜對了……”
喻成龍:“英雄所見略同,蒲先生眼力果然不凡,喻某佩服、佩服。”
蒲鬆齡:“王冕的畫作傳世稀少,精品更為罕見,此畫價值連城,大人也是讓學生開了眼界。”
“寶刀贈義士,紅粉歸佳人,世間寶物,應為識者所得。這幅《墨梅圖》從現在起就是蒲先生的了。”喻成龍卷起畫軸。
蒲鬆齡:“謝大人厚賞,學生不敢。”
喻成龍又是一擊掌,立時有人捧上一匣銀子。
喻成龍:“蒲先生,這一點銀子也請你收下。”
蒲鬆齡第一次在權貴麵前跪了下來,而且是深深地匍匐在地:“大人所賜,實在過於厚重,學生無功不敢受祿。”
“你且收下,我們隻是交換。”
“學生處士白衣,家中隻有數畝荊棘之田,幾間僅足容膝之屋,此外別無長物。”
喻成龍扶起蒲鬆齡:“蒲先生不妨再仔細想想。”
“那就是學生的一方端硯,一雙空拳。”
“蒲先生真會埋伏,你的《聊齋誌異》手稿,能否借我三日,本官極想先睹為快。”
蒲鬆齡:“拙作淺陋,深恐貽笑大方。既蒙大人不棄,這有何難。隻是大人的銀子和畫,學生決不敢收。”
“莫不是嫌少?”
“學生怎敢。其實,拙作《聊齋》多孤憤之語,晦澀之詞,間或還有異思豔想,當不得大人法眼。”
喻成龍:“既然這樣,蒲先生又何必寒暑不輟,數十年執著於一書?”
蒲鬆齡:“那是痛苦中的緩釋,扭曲中的舒解,憋悶中的呐喊,渴望中的呼喚……”
喻成龍:“病蚌含珠,痛苦哀鳴的病牛多有牛黃。牛黃與珍珠都是良藥。”
畢公子忽然插話:“在我先生的那本書裏,當權者可以得到警醒,貧困者可以找到同情,癡情者可以受到慰藉……任何人都可以在我先生的那本書裏發現完全屬於自己情感寄托與想象馳騁的空間。”
喻成龍:“蒲先生,那我們就一言為定。上銀,卷畫。”
蒲鬆齡急阻:“不不,大人。銀子學生可以收下,學生上有老下有小,接濟饑民也需要銀子,隻是這畫太貴重了。”
喻成龍:“這麼說,蒲先生是答應了?”
蒲鬆齡:“但拙作奉上,尚須一段時日。刑部王士禎大人也曾索要拙作,現在篇目編次大致已定,學生在抄錄一本給王大人送去之後,再給喻大人恭抄一本。”
喻成龍:“那是自然,王大人比喻某官大。但喻某可是正藍旗人。”
“喻大人誤會了。王大人索要在先,學生也答應在前。”
喻成龍大笑:“喻某不是那種心胸狹隘之人。蒲先生,我們就這樣說定了,三個月後我等你的手稿。另外,你既然不收這畫,那喻某請你為本畫題一首長款,蒲先生可不要推辭。”
“那蒲某獻醜了。”蒲鬆齡提筆便在畫上寫下數行:
臘月梅花繁滿枝,
千朵萬朵紛披離。
幽幽暗香抱書屋,
橫斜疏影白如簇。
臨湖酒家。康利貞與康得言又在對酌——
一老而枯瘦,一少而胖矮,像兩座瓷雕,都沒有言語。一個高個子家丁侍立一旁。
過了一會,康得言終於說:“蒲鬆齡看得比性命還重要的就是科舉。”
康利貞:“那除此之外,還沒有別的?不,他還有一樣東西比性命要緊。”
二人又陷入了沉默。
石隱園中張燈結彩,一派喜氣。
蒲鬆齡和畢公子又回到了西鋪,畢際有在園中擺宴為他們師徒洗塵接風。
畢際有舉杯:“蒲先生,老朽可要恭喜你了。”
蒲鬆齡:“老太爺,這一杯不能碰,報差未來,在孫山前後還不知道,晚輩怎能就接老太爺的恭喜?”
畢際有:“頭一場下來,主考就派人前來通報,說蒲先生可望奪魁。”
“可是最後一場險些翻船,蒲某受人瀉藥暗算。”
畢際有:“怎麼?試卷有沒有寫完?留白啦?”
“還好,總算熬著寫完了,寫到最後一個字收卷。”
畢際有:“這不,這一杯還不碰了!”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蒲鬆齡一飲而盡。
高珩和唐夢賚也雙雙站起:“我們也為蒲先生這一科的成功幹一杯。”
蒲鬆齡雙手擎杯回敬:“在下一介布衣,蒙畢老太爺和兩位大人不棄,鼎力舉薦。此恩此德,蒲某沒齒難忘。”一飲而盡。
然後又自斟一杯,朝北望空擎起:“刑部尚書王大人在上,蒲某得大人一席美言,三冬永暖,請受在下借花獻佛,敬您一杯。”說罷,將酒舉過頭頂,緩緩地灑在地上。
畢公子的耳朵突然豎了起來,人們這時都陸續聽到了疾馳而來的馬蹄聲。畢老太爺站了起來。
報差鞭馬闖入石隱園。報差奔到宴席前:“恭喜畢老太爺,畢公子高中榜首,成為本科鄉試第一名。”
畢際有:“可是真的?”
“請老太爺看這報帖。小的要向畢解元討賞了。”
畢公子:“咱先生呢?咱先生第幾名?”
畢際有:“我說報差,蒲鬆齡秀才中了幾名?”
蒲鬆齡坐在席上緊張得不敢稍動,高、唐也豎起了耳朵。
報差抓耳撓腮:“蒲鬆齡這名字倒是熟悉,就是榜上沒有。”
畢公子:“這不可能。連主考大人都說了,咱先生的第一場試卷就能得一個第一。”
報差一拍大腿:“你看我這記性,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蒲鬆齡這才麵色和緩下來,高、唐也鬆了一口氣。
誰料報差在又抓了一陣頭皮之後,非常堅定地說:“想起來了,是有一個蒲鬆齡,聽主考和各位同考大人說過,蒲鬆齡第一場考得非常精彩,第二場考得十分精彩,第三場考得同樣精彩……”
畢際有點點頭,蒲鬆齡將身子朝正裏坐了坐。
報差接著說:“可是主考大人說了,可惜蒲鬆齡不能錄取,因為、因為‘越幅’。”
蒲鬆齡如雷轟頂,聽得渾身一震。
畢、高、唐不覺一驚:“越幅?”
報差:“對,越幅。越幅就是中間有一張試卷空白著沒有寫。”
畢、高、唐不覺都用眼睛的餘光一瞥蒲鬆齡。蒲鬆齡呆若木雞。
報差饒舌:“各位大人都知道,這科舉考試最是繁瑣嚴格。什麼第一場答卷開頭的虛字與結尾的虛字必須相同啦,第二場表中不能漏寫年號啦,第三場策題不得出錯啦,什麼行文必須避廟號、諱禦名,什麼不能塗抹、不得越幅,越幅就是空頁,那忌諱可就大了……”
畢際有一拍桌子:“不用再說了。”報差腦袋一縮。
畢際有:“管家。”管家應聲立至。
“賞報差銀子,讓他走吧。”
“謝老太爺。”報差躬身退出。
席上的酒冷了。畢、高、唐都垂下腦袋,他們不敢朝蒲鬆齡位置上再瞥一眼,生怕他難堪,一時也不知如何安慰。
過了一會,畢公子說:“爺爺,蒲先生不在了。”
眾人這才抬頭去看,蒲鬆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席。
這時候,門口響起熱烈的鞭炮聲。
畢際有:“管家。”管家進來。
畢際有:“誰叫你放鞭炮的?”
“少東家中了解元,能不慶賀?”
畢際有:“停下,停下。”
管家站著不動,還想再說什麼。
畢際有一拍桌子:“叫他們停下。”管家趕緊退出。
野外。蒲鬆齡坐在荒丘上獨自吹蕭。蕭聲嗚咽、淒切,暗涼如水。一坡茅草在蕭聲中悸動著……
不知什麼時候,畢際有悄然地站在他的背後。
老人慢慢地伸出手來,一把攥住他的蕭:“別吹了,吹得人心裏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