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過身,去了。他追上她:

“萍兒,我知道,你恨我——”

“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她笑了,笑得很怪、很苦。

“萍兒,你不要這樣笑!”

“不笑?我還哭嗎?我偏笑!咯咯咯——”

她的眼淚,隨著笑聲流出來了。

她走得很快,跌跌撞撞地。

他追上去,抓住了她,聲音抖顫著,說:

“萍兒,你知道嗎?我一直愛著你,深深地……”

是嗎?她的心倏然一抖。他的心在顫,淚在閃,有誰能懷疑這種真誠呢?萍兒忘了一切,也抓住了他的手。

她看著他。

他們坐在一塊石頭上。身旁是一顆枸杞樹。他摘下一顆,送到她的嘴裏,又摘下一顆,填進自己的嘴,久久地咀嚼著。枸杞確實很酸。他說:

“枸杞有刺,綠的時候還有點苦,熟了酸,隻有一點甜。這多像生活呀……”

他擁住了她。她偎在他的懷裏。她仰起頭,怔怔地看著他,不懂他的話。

“你不是忘了一切了嗎?”她問。

“不!”他搖搖頭“我都告訴你——”

她靜靜等待著,聽他的訴說,他的懺悔。他忽然啞了,啞了許久。

驀然,他的手鬆開了,狠狠地推開了她:

“你走!走開!我一個堂堂的大學生,豈能找個農民?!”

她被推倒了,衣服掛在枸杞樹上。她愕然了,也狂怒,抓起一塊石頭,扔到他的臉上:

“壞蛋!”

扔罷,她便扭身跑去了。

他尖叫一聲,很響,那叫聲在這空寂的山野上回蕩著,很久很久。

他走了。像來時一樣,一個人,孤兒零零地去了。依舊背著那個沉甸甸的行包。隻是臉色比來時更蒼白,更消瘦了。額上多了一塊新疤痕。

送他出村的,是孩子們戲謔的嘲罵聲:“侉子,侉子,不是人……”

萍兒恨他,也極力地去忘卻他,永遠地忘卻他。

忽然有天,是他走後半個月的樣子,從村外飛來了一輛綠色的摩托車。是萍兒的掛號信,是他發的。說是他病了,希望見到她。萍兒沒有去。小芳也撇著嘴,恨恨地。“哼,這種壞人,死得越快越好,世界也會變得幹淨些呐。”後來,大概又過了五天,萍兒又接到一封掛號信,隻是不是他寫的,是他住的那個醫院,也是催她去的。

萍兒猶豫了,問媽:

“媽,我去嗎?”

媽說:

“去吧。那孩子的心,也許——”

“媽,你說我去好?”她又問。

“去吧!一個病了的人——”

萍兒終於去了。她走了十裏山路,坐了三個小時的汽車,天近晌午,趕到了市醫院。隻是他已不在,永遠地去了。那個戴眼鏡的女大夫交給她兩瓶枸杞酒,紅紅的,像血。還有一大摞資料、書籍、筆記本和一封信。眼鏡大夫哭了,不時摘下鏡片擦拭,抱怨萍兒來晚了,說他在臨去前一小時,腦袋還那樣清楚,一個勁地問:“萍兒來了嗎?她來了吧……”他患的是胃癌。

萍兒真得癡了。她恍恍惚惚,究竟眼鏡還說了些什麼,她沒聽清。她又怎樣走出醫院,她都不知道。眼前的綠樹紅樓、街道商店,都在傾斜、旋轉。

很久,她才記起了那信,打了開來。

萍兒:

臨別之前,這是我最後的離別呀!你沒能來握一握我的手。我知道,你恨我,村裏的人都恨我。

我是故意讓你恨我、忘卻我的。兩年前,我便得了胃癌,動了手術的。我自知不久於人世了。我多麼想活下去,和你一起活下去。我故意疏遠你、冷落你,這是多麼殘酷的冷落呀!我的心靈遭受的煎熬與苦痛,有誰會知道呢?

我說過,隻要有一片給了你愛的熱土,你就應該用生命來回報。雞爪山給了我許許多多的愛呀!在那兒,我蛻掉了稚氣,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也懂得了世界。我獻給雞爪山的便是這瓶枸杞酒。我在大學學的是果樹專業,咱村祖祖輩輩靠的是地上的黃土和地下的礬石,發展潛力有限。咱雞爪山滿山滿坡都是枸杞。不能讓它們自生自落。應該讓它們產生經濟效益。這些資料都送給你,辦一個枸杞酒廠吧!我化驗了,枸杞酒的營養價值絕不比橘子汁、山楂汁差的。

你嚐一嚐。剩半瓶,你代我澆到我的骨灰前吧。另一瓶,也煩你帶給鄉親們。

忘卻我吧!在我臨去的時候,又擾亂了你。

願你生活得美好!像這枸杞酒的滋味……

他的骨灰停放在哪兒呢?

她哭著,去尋找,要在那兒,同他一起喝,一起品味這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