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家裏,心裏空空的,像是跌進了漫無涯垠的空虛,失了支撐,也沒了依托。他究竟怎樣了呢?她比他小一歲,先前,她總像姐姐一樣照料他。

院裏有棵蘋果樹,蘋果熟了,空氣裏溢滿了清甜。她攀著枝丫,癡癡地,連衣服也忘了晾曬。

媽喊她,問她怎麼了,她隻是搖搖頭,不說話。

一會兒,她到廚房去了,做了一碗酸菜湯抿虼蚪,還包了三個荷包蛋。

媽詫異地看著她,問:

“給誰?”

“他——”她淡淡地說。

“你們還好?”

媽知道,女兒說的“他”是誰。

她搖了搖頭,端著碗,出去了。天色暗了,街上靜悄悄的。她像個幽靈,張望著,怯怯地,生怕被人撞見。她知道,村裏人都喊他“侉子”,而且是為她。哎呀呀,有許多事情是說不清楚的。她隻覺得他可憐。

燈光亮著,他的影子在窗上晃動。

桌上擺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瓶,燈光裏,閃閃地亮。窗隙裏,衝出一股枸杞味,很濃很濃的。該去怎樣敲那門呢?她猶豫了許久,怦然心跳。最後,她把碗往窗台上一頓,喊了一句:

“哎,這兒有碗酸菜湯抿虼蚪!”

說罷,便踅身去了。

他倏然一驚,抬起了頭,也看見了她,慌迭迭地追出來,攀住了萍兒的肩頭,熱辣辣地喊了一句:

“萍兒——”

那雙手一觸到她,她像被蛇咬了般,瑟瑟顫抖,肩膀一聳,抖脫了那手,回轉身來,打了他一個耳光,很響。

她捂著臉去了,雙肩在急劇地抽搐著。

她覺得自己的手很疼,一直疼到心底。

自己是為去打他一巴掌的嗎?她惶惑、苦苦地責備著自己。

媽睡了,屋裏很靜,隻有媽那均勻、低微的鼻息。窗外有一個圓圓的月亮。

她睡不著,悄悄爬起來。走到院裏,院落浸滿了水似的月亮。遠遠近近的山巒都罩在紗般的夜霧裏,失卻了先前的崢嶸、冷峭,變得綿軟、溫柔、抒情了。

她又想起了玉泉。清淩淩的泉水會洗去那幽怨的煩惱。

她影兒般地閃出了院門,閃出村落,山野一片靜謐,了無聲響。隻有那潺潺的流水聲,像是大山那低微的喘息聲。翻過青牛嶺,玉泉遙遙在望了。那一泓泉水,掛在架子崖上,亮閃閃的,像一彎新月。

她走近了。隱隱約約地,她看見一個人影在閃。是誰呢?在這時候,她停住腳,屏息斂聲。

為了追求那個美麗的傳說,

我來到了雞爪林,

金雞很早很早就飛去了,

留給村民的是一顆金子般的心……

她的夢又蘇醒了。那一年,也是這樣一個霧月朦朧的秋夜。他們一直來到玉泉,比賽喝泉水,咕咚、咕咚,她喝得輕靈、脆生,他喝得濁重、渾厚。誰喝得多,誰的心靈就更清亮、透明,不會染上一絲塵埃。是他喝得多。喝罷,他們坐在大青石上,把腳垂在水裏,泉水是暖的,帶著大山母親的體溫。他們談了很久。那時,他的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已經下來了。好沉重的通知書啊!一張薄紙竟如山般沉重!那上麵浸透著萍兒的情意、血汗。為了讓他安心溫功課,萍兒常常伴他到深夜,侍水送飯。需要參考書了,萍兒跑到城裏為他買。

“你走了,會忘記雞爪山的。”她說。“不會,永遠不會!永遠不會!剛才,我不是比你喝得多嗎?”他們談了很久。他說,他要在雞爪山幹一番事業,為了它的豐饒和富足,讓希望的金雞展翅飛騰。離去的時候,他讀了自己寫的詩,就是這首詩。

三年後的今夜,他為什麼還要讀呢?對著這空寞、寂寥的山巒?

她搖晃了一下,踩動了一塊浮石。浮石敲著山穀,砰地落到了水裏。霧氣也被攪動了。

他的聲音戛然息了,扭轉頭:

“你——”

“你——”她也說。

他們誰也沒有動,默默相對,許久許久。泉水琮琮,嫋嫋有韻。

“我們一起走吧。”

他走近來,看著她。

她點了點頭。

兩個人默默地在山野上走著。

田野一片朦朧、迷離。那道蜿蜒閃亮的溪流,像一條乳白色的飄帶,被人隨意一甩,在山溝裏一飄一閃,悠悠去了。

青牛嶺前坡有棵大柳樹,他們不擇路徑,走近它。他停下了,說:

“萍兒,我忘不了……”

他的眼閃著淚花。

他記得的,她也記得。那年,他在柳樹下挖蘑菇,猛然躥出一條小花蛇,咬了他一口。他驚叫了一聲。萍兒跑來了,甩手去擠那傷口,然後又用嘴去嘬,滋滋的,那聲音還在響……

萍兒淒然一笑:“你不是都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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