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拉壽

漫坡的枸杞又紅了。

他會回來嗎?萍兒想,不會的了。

三年前,他走的時候,曾這樣說過,秋天,枸杞紅了的時候,就會回來的。枸杞早就紅了,紅了十一天了。

萍兒站在村口,河邊,倚在那棵大柳樹上,嘴角咬著頭發。眼神癡癡的,凝望著西邊的村口,那窄窄細細的村口,透過了一束夕陽的光帶,亮亮的,連著山外那遼遠、空闊的世界。

這些天,她總是站在這兒,在黃昏的時候。

“萍姐,看什麼呢?”

小芳問她。小芳剛從地裏回來,手裏搖著一枝枸杞,枝上綴滿了紅瑪瑙般的枸杞。

她沒有聽見,隻是那樣看。

“喲,萍姐!”

小芳用棗枝兒紮了下她的手。她才恍然,笑笑,說:

“看山,看雲彩,都好看呐。”

“看山?看雲?咯咯咯,山雲,雲山唄。”

“來,萍姐,站在這塊大青石上——”小芳分腰叉腿,兩手握成小筒,在眼前一放,“咣,一張照片——望夫石!”

她追小芳:

“去!去!”

小芳跑著,說:

“萍姐,你癡!真癡!”小芳拉著她的手,要她走。她卻執拗地攀住柳枝兒,不肯離去。她和小芳很要好。兩個人心底的秘密,誰也不欺瞞誰的。

小芳歪脖,撇嘴,走了。扭轉頭,又扔下一句:

“癡萍姐!”

萍兒是癡,村裏人都癡,總認為誓言應該岩石般堅硬的。

他是不會回來的了,她知道。隻是那念頭像飄忽的遊絲,在撕纏著她、捉弄著她。也許——看到漫坡紅盈盈的枸杞,珍珠般玲瓏、剔透,她就會想起他的話,他那清瘦的身影,那總像有滿腹心事似的蹙緊的眉頭,還有那一雙星星般的眼睛,那雙眼睛是像玉泉般清澈、透亮,沒有一絲塵汙。他說,要來,也是在黃昏的時候,朝出夜歸嘛!三年前,他是早晨走的。這些天,夕陽一隱到山那邊,萍兒便像影兒般閃到村口,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繩索牽著,又像是神使鬼差。倘若不來看一眼,她的心就慌亂,飯也會吃不下去的,常常會辦壞許多事,摔破一個碗,或者碰翻一盆粥。夜裏繡花,也會把紅絲線繡到綠葉兒上。來站一會兒,心也會得些許安靜,狠狠地罵一聲:“壞蛋!”

他叫雲山,是村裏從人才市場招聘來的農業大學的畢業生。初來,他還是個十七歲的孩子,滿腦子都是浪漫主義的幻想,他是在一本民間故事集裏,看到了金雞的傳說,便被吸引了,也不管工資的高低,就來到了這個金雞的故鄉了。金雞村確實有一個美麗人傳說,相傳很古很古的時候,雞爪山上曾飛著一隻金雞。它是山的神靈,庇護著這一方水土平和安泰、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後來,山外來了個貪心的“侉子”,要攫取金雞,據為己有。於是,大車小車載來了馬糞,圍著雞爪山堆起來,點燃起來,滿山遍野濃煙滾騰、臭氣衝天。金雞耐不得那臭,便飛起了,飛騰時,抓落兩塊巨石,放在雞爪山巔。至今,那巨石還在,如兩柄利劍,直插雲天。飛至雞爪山北六裏許,還掉下一根金羽毛,那羽毛造了一座寺院,叫金雞寺。而今,那寺院已是一片瓦礫了。從此,金雞村的山野便一片荒涼了,好在金雞村地下有礬石,近年來礬石的行情日漸看漲,金雞村也外出到處招商引資。雲山就是在這時被招聘進村裏來的。他在村裏的一個廠子裏從事化驗工作,雲山在這個村子裏工作、生活了兩年。三年前,他考上了研究生。離去時,他對她說,他珍惜在金雞村的歲月,不會忘卻,也不後悔,盡管沒有尋得金雞,卻找到了一顆金子般的心。

這顆心是萍兒的。

他走後的頭兩年,每當枸杞紅了的季節,他都要回來的。他們會到架子峰下的玉泉邊,坐一會兒,溫熱那甜蜜的夢。第三年,他不來了,信也斷了。最後一封信是那樣短,隻有三行字,忘卻,忘卻,他們再也不能在一起了。接到信,萍兒傻了,癡了。三天不曾進得一口飯,一個人跑到玉泉,喝了許多水。據說,那是金雞當年喝過的泉水,人喝了,便會忘了憂愁,心靈也會像泉水般純淨、透明。

她還來看什麼呢?萍兒自己也說不清楚。癡唄。

村裏的夜來得快。山逐漸幽暗下來,一個個黑乎乎的山影,恍如奔騰的海潮,驀然凝固了,擠壓著,重疊著,延伸著,一直融進了蒼茫的暮色。村子裏飄浮著淡藍色的炊煙,被一聲聲狗叫牽著,在柳樹林間盤桓、繚繞。

“萍兒——”

媽在喊她,該吃飯了。她離了那垂柳,腳步很慢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