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間,她回頭一看,那村口紅紅的光帶裏,閃跳出一個身影。是他嗎?她停住腳,隱到了山裏紅叢中。
腳步聲近了,近了,哎呀,真的是他!是他!她想喊,張大了嘴,卻沒有聲音。淚水湧流了,滾到臉上,熱乎乎的。
他走得很慢,蹣跚著,挎著一個鼓脹的旅行包。身影閃過了大柳樹,又閃過了那黑黝黝的碾屋。到了她的家門口了,他停了一會兒,又離去了,是的,離去了。
他不是來找她的。
山裏人的愛和恨,都像山一樣渾厚、深沉、凝重。
他背棄了萍兒,就是背棄了所有的村裏人,像那傳說中的“侉子。”
村裏人都喊他“侉子”,也都對他冷,像一個陌生人。仿佛他不曾在村裏工作過,而是冷丁闖進來的鬼魂。沒有一個人家肯留他過夜,他住在先前耐火廠的宿舍,兩間被廢棄了很久的屋子,那是隻有麻雀才肯棲息的地方。沒有一家肯讓他吃飯,他該吃些什麼呢?
小孩在唱小芳編的童謠:
侉子,侉子,不是人。
白眼狼,白眼狼,壞心腸……
他一個人,孤零零的,走路,爬山,默默無聲。
他會做飯嗎?夜裏冷嗎?萍兒常常這樣想。
她比平時更愛洗衣服了。坐在河邊的大青石上,透過飄飄拂拂的柳窗,便能看見那兩間灰灰的屋子,他的身影在那兒閃出閃進。萍兒的心也隨著忽悠忽顫。
她常去架子崖,那兒居高臨下,與那兩間屋子遙遙相對。崖上有萍兒家半畝梯田,種著山藥蛋。原本不該去刨的,她去刨了,而且刨得別樣的慢,整整刨了三天。那天,她看見他的身影閃上了金雞山。他是來摘枸杞的。他走向那片枸杞地,枸杞大且蜜。隨著他一步步走近,她也一陣陣心跳。那上麵有個馬蜂窩,待他一搖動,群蜂紛起,真的要叮他個鼻青臉腫,醜八怪,才有意思呢!她沉浸在一種報複心理的滿足裏。待他真的靠近了,手正向上伸摘的一刹那,她忽然又嚷叫起來:“哎呀,大馬蜂!”他驀然回首,看見了萍兒,隻是淒然一笑,沒有說話,旋即便去了,身影閃進了另一道山溝。
這時候,她和小芳在洗衣服。
衣服在她腳下打著漩兒。河水流得匆忙,不時濺起雪白的浪花。
他走出來了,又倒了紙盒,是盛餅幹用的紅紙盒。他的胃口不好。她知道。他愈發黃且瘦了。
他來做什麼呢?原本不該來的,自己吃苦,也擾了萍兒那平靜的心。
“那是誰?”萍兒問小芳,她故作不知地撅了撅嘴。
“侉子唄!你真不知,還是裝不知呀?”
“他來做什麼?”萍兒問。
“撿馬糞唄!哼,還差一點騙走了咱們的金雞呐!”
小芳是快嘴兒,村子裏的事,她都知道,張家媳婦偷漢子,李家小子騙錢財,萍兒都是聽她說的。小芳告訴萍兒,說他是來山裏采枸杞,要去搞什麼鬼飲料,發洋財!哼,村裏人說了,一顆枸杞他也甭想拿走。
“萍姐,你應該去抓他!哼,我若是你呀,他一天也甭想在村子裏待,非抓他個滿臉開花,讓他滾蛋!”
小芳啪啪地摔洗著衣服。
是呀!他是壞蛋呐,自己為什麼還記掛他呢?她也經常這樣寬慰、解脫自己,以便取得那心靈的平靜。先前,她不是也恨恨地詛咒過他嗎?讓他不得好死。他不守期約,自己不去罵他、抓他,也應該高高興興地去笑、去唱,氣他!告訴他,萍兒過得多麼快活,像天上的百靈鳥、水裏的魚兒。那天,她在架子崖真的唱了:“我的家在雞爪山下,那兒有一個美麗的傳說……”隻是剛剛唱了幾句,那聲音便嘶啞了,酸楚了。她看見了那黃黃的臉。自己的眼窩倒先濕了。
這討厭的女兒心呀!
他的頭發也蓬蓬亂亂的,顯得那樣蒼老。他吃不好,也很累。夜裏,燈光總是亮到很晚,很晚。
他站在那兒,久久地。
“萍姐!小侉子還在偷看你呐!罵他!罵他!”小芳說。
她搖了搖頭。
“你不罵?我罵!侉子,白眼狼……”
他的身搖晃了一下,跌倒了。
萍兒哎呀了一聲。
許久了,也沒有看見他站起來。
“哼,壞人都是讓好心人慣的,越慣越張狂、越壞!”小芳嘟嚕著。
她匆匆洗罷衣服,端起盆子便要回家,一件衣服竟落在了一塊青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