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餘之後,已近夏天,福州街頭熙熙攘攘,似比往年更熱。冷清了小半年的福威鏢局門前站立一個少年,頭戴鬥笠,身穿葛麻短衣,腳蹬下力人常穿的麻鞋,隻露出的胳臂和小腿,顯出筋肉細致,渾不像風吹雨打後的滄桑,而且身材頎長,肩背挺直,橫掃一股渾身裝扮帶來的頹氣,英氣颯颯,正是孤身歸來的林鎮南。
當日到了長崎港,恰有貨船出港,耐不得跟人招呼絮叨,林鎮南抓了纜繩把自己吊在海船舷外,等出了海,乘人不注意時翻進了底艙,就在船上如此晝伏夜出,白日睡覺,夜裏出來偷些食物,也是船上眾人心思都在海況上,想不到竟有倭國人暗中搭乘皇明來的海船出海,竟然就此一路安然到了泉州港。
一行海路,林鎮南的心弦漸鬆,開始回想這細思恐極的荒謬事。阿媽和兩位姨娘是被父親送走,按照甘伯的說法,自家近幾年來往返海峽兩岸頻繁,從沒有遭遇如此海難,即便龍王爺的脾氣不是人可以揣度,那所乘海船總該有人生還,怎沒有確切的消息呢。
福建海閥李家,這是個關鍵的身份。林鎮南心心念念著,就在某日夜裏尋吃的時,便聽到底層艙中水手聊天打屁,一個老水手言道:
“如今的日子不好過了,北方來了個什麼日月神教,家主竟然灰溜溜的主動千萬投效,人家派來的嘍囉就要在船上作威作福,他們又懂什麼操船升帆了,我福建李家從倭寇肆虐時候起就是東南大閥,當年的這個大人那個大人也都是要給三分顏麵的,何至於向一個江湖勢力低頭呢。”
林鎮南每日就是用牙根咬著福建李家四字入睡的,不料還未回福州就聽著這船上人提起,自然屏息凝神,輕身一縱俯身貼在艙板上細聽:
“你聽說了嗎,前月泉州出海的船碰上海龍王翻身,都歿了。”
“可不是,連泉州府地麵上都地龍翻身,房倒屋塌不計其數,還死了不少人呢。”
“就是那次之後,家主老爺孤身到福州投效的日月神教什麼東方大人。”
“這是遭了災,如何要委身做奴才呢。”
“嘿嘿,不知道了吧。因為那次海船上歿了一行要緊的人,家主老爺都惹不起的人。最關鍵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給不出交代啊。而且要我說,這裏麵不好說有什麼蹊蹺之事呢。”
“什麼人家主老爺都惹不起?”
“你可知福州福威鏢局?”
“怎麼不知道,傳說中林遠圖青麵獠牙,身手極辣,手下從沒有過活口,隻是聽說對不牽涉武林的普通人還挺講道理的呀,不會是?”
“嘿嘿,可不是麼,家主老爺搞丟了林遠圖的女人,隻好投了新來福建的過江龍咯。”
“那什麼日月神教,什麼東方大人,真敢?”
“哈,你可不知道吧,林遠圖在王老英雄府上與東方大人決鬥落敗,已經被逼出走了。”
“那這私恨家仇,還不回來報仇麼?
“嘿嘿,這就是家主老爺的英明,即便如此,難道李家這麼低的姿態,日月神教那什麼東方大人還能拒之門外麼?”
“唔。”
這“唔”的一聲也是林鎮南內心深處的聲音。
從這一聲開始,林鎮南反而把心緒穩定了下來。之前的焦躁多是對未知的恐懼和對家人的擔憂,這夜得了片段的訊息,卻提醒了他,要麵對的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成型的勢力,是能將父親逼走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