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之後我就如同一心複仇的郎進進一樣,整天磨刀霍霍,見什麼都想磨,連白頭翁用的鎬頭、鋤頭,做飯用的鏟子都給磨得寒光凜凜,其他本來的帶刃的刀具就更了鋒利無比。
白頭翁的手被傷到好幾回。每回他都掐著血如泉湧的傷口對我說,你這樣不行,你傷不到你的仇人,隻回傷到你的朋友或是你自己……可是我如同走火入魔了一般,還是見什麼都想磨光它,磨亮它,磨快它,就覺得會在某一個時刻,隨手操起來,給姓郎的致命的一割……我從師父那裏學到的磨木匠用的工具的技術完全派上了用場,完全得到了發揮……
直到有一天,白頭翁跑回來對我說,別磨你無用的刀了,我聽人說,有人看見你師父了,說他已經病倒了,你趕緊去找你師父,救你師父吧——我才暫時放棄了磨刀,按照白頭翁打聽到的地址,趕緊去救師父了。
實際上師父已經魔怔十來年了,先還隻是在家鄉的附近尋找烏鴉棲息的樹,然後,見一棵砍一棵。
盡管被砍樹的人家或集體並不歡迎他沒有計劃的砍伐,但一看他是個魔怔,而且還是為了趕走烏鴉,誰也就不好說什麼,因為誰也不願意為烏鴉說好話,所以我師父的砍伐就一路暢通無阻。後來越砍離家越遠,越遠就越不願意回家了,也就流落到了外地,大概家裏人也找不到他了,他也就音信皆無,下落不明了。
這回突然有了師父的消息,說他的砍伐已經沿著公路途徑河北、山西、內蒙、寧夏和甘肅到達青海境內一個叫大柴旦的地方,還想西進前往新疆的時候,得了瘧疾,臥……不起。當地人就有個好心的,問他是哪裏人。
他竟說出了家的地址,人家竟特地掛了一封電報過來,可是由於家裏人都搬到省城去了,送電報的人正在梅姨家打聽一家人搬到哪裏去了的時候,正遇上來附近收集郎家小道消息的白頭翁,就上前來問。
白頭翁聽了就幹脆說,電報給我吧,我知道他家人在哪裏。送電報的認識白頭翁,但還是讓他簽了字。這樣白頭翁就拿到了有我師父馮二春具體地址的電報,趕緊回來告訴了我。我一聽說有師父的消息,也就暫時放棄了磨刀複仇的計劃,趕緊讓白頭翁給對放發了一分電報,說家人已知,人已出發,敬請妥善照顧病人,麵謝。
我自己身上有百合給我帶的兩三百塊錢,有造紙廠那些婦女給我湊的一兩百快錢,白頭翁又給我湊了一兩百塊錢,我的身上就有五六百塊錢了,另外還有大家給我湊的百十斤全國糧票。
臨走的時候白頭翁就說,要是你師父不行了,你就把他在當地火化了,將骨灰背回來吧。白頭翁心細,還拿著電報到總廠去開了一封介紹信,說馮二春係我廠職工,多年前因病走失,特此證明。
他讓我帶上介紹信,說也許有用。於是我就起程,向大西北,向我師父一路砍,一路走,最後行至幾千公裏之外的地方,出發了……我記得那一天,是1971年的11月11日,白頭翁說,11月11日好,祝你一切順利……
於是,我就背上簡單的行李,有火車就坐火車,沒有火車就坐汽車,沒有汽車就徒步行走,終於用了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趕到了位於柴達木盆地、祁連山、青海湖之間的大柴旦。我流浪過許多年,但從未來過大西北,這裏到處都是戈壁灘、沙丘和……的高山,而且老半天甚至整天都看不見一個人影。
我按照電報上的地址找到了位於大柴旦鎮北10公裏處的達肯達阪山,在一個貼滿標語口號還飄著紅旗的寺廟裏,一個自稱叫巴圖的藏族漢子聽說我就是師父的家人,就高興地領我進了一間生了爐子的屋裏,見到了大概有十年不曾相見的師父。
這一見麵讓我有了兩個吃驚:一個就是師父竟然康複了;一個就是師父一眼就認出了我,竟然對我說,你這個木頭,怎麼才來呀!見我們師徒相認了,那個叫巴圖的漢子就對我說,你來了就好,我就把你師父交給你了。
我聽了就說,不過我們還要休整幾天,能不能再在這裏多住幾天。巴圖就說,住下行,別說幾天,就是幾個月,幾年也行——這個寺廟被他們給“破四舊”了,廟裏的神像器物都被搗毀了,喇嘛都被遣返還俗了。
我是個孤兒,無處去,就留下來看護這裏——這裏是鎮上開批鬥會、誓師大會的地方,你們要是不嫌吵就留下來跟我做伴……這時候我才注意到,院子裏有個高高的台子,牆上寫滿了各種打倒誰的口號,院子的衛生一定是巴圖剛剛打掃過,但還是能從狼藉的擺設和堆在牆角的垃圾上,想象出打掃前混亂那混亂不堪的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