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娜拉型”劇
沒有一個其他西方戲劇像《玩偶之家》一樣對中國話劇的形成和發展產生如此巨大的影響。中國話劇從某種意義上講始自對該劇的模仿。胡適的《終身大事》(1919)開中國話劇之先河,但卻在內容和形式上模仿了《玩偶之家》。在《終身大事》劇中,女主人公田亞梅希望與自己所愛的人結婚。亞梅的母親不同意,因為他們的屬相不配。亞梅的父親雖然有文化卻死守同姓不通婚的舊俗。盡管田亞梅的男朋友姓陳,亞梅的父親卻發現田姓和陳姓2500 年前共同一個祖先。最終,亞梅在男朋友的鼓勵下背著父母離家出走。《終》劇在藝術上遠不成熟,不過它終歸是第一部用白話文寫作,表現現實生活的中國現代戲劇。
在隨後的十年中,有不少話劇作品塑造了具有叛逆精神的勇敢女性形象,她們為了贏得個人的自由和獨立而不惜與家庭決裂。這一些以女主人公離家出走結尾的現代戲劇通常被稱為“娜拉型”劇,包括:《潑婦》(歐陽予倩,1922)、《卓文君》(郭沫若,1924)、《青春之夢》(張聞天,1927)。除了結尾之外,“娜拉型”劇還有著相似的劇情結構:首先,女主人公意識到個性自由;其次,與家庭和社會的衝突;最後,下決心出走。
絕大多數“娜拉型”劇突出女主人公的出走,幾乎無例外都是獨幕戲。《終身大事》可能是其中最短的,隻有幾頁。在幾乎所有的劇本中,出走行動缺少心理鋪墊,也就是說人物的心理刻畫不夠。話劇的真正成熟還有待時日。
中國現代小說中的娜拉形象
易卜生筆下的娜拉對中國現代文學的影響並不局限於戲劇,小說中對娜拉的回應也較廣泛和深入。這裏僅以幾個典型的例子來探討一下。
魯迅的小說《傷逝》(1925)在某種程度上是關於在當時中國的社會現實下,一位中國娜拉的命運。小說中子君反對包辦婚姻,追求戀愛自由和個人幸福。她和男朋友涓生一起探討娜拉的出走。受娜拉的話“我首先而且最重要的是一個人”的激勵,子君也大膽地說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幹涉我的權利。”① 她果斷地離開家,和涓生一起生活。剛開始,他們沉浸在幸福裏,可是過了不久生活的壓力令他們喘不過氣來。再後來夢完全碎了,竟覺得從前說過的關於易卜生的話是那樣的空洞:
我和她閑談,故意地引起我們的往事,提到文藝,於是涉及外國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諾拉》、《海的女人》(《諾拉》即《玩偶之家》,《海的女人》為易卜生的另一劇本,通常譯作《海上婦人》———編者注)。稱揚諾拉的果決……也還是去年在會館的破屋裏講過的那些話,但現在已經變成空虛,從我的嘴傳入自己的耳中,時時疑心有一個隱形的壞孩子,在背後惡意地刻毒地學舌。”①
《傷逝》的主題與魯迅在1923 年發表的著名演講《娜拉走後怎樣》有關。在他的演講中,魯迅是借娜拉的形象來談當時社會情形下中國婦女的命運。在魯迅看來,娜拉走後的出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還有一條,就是餓死了”。② 魯迅提出,婦女要擺脫任人擺布的地位必須獲得與男人平等的經濟權。“所以為娜拉計,……在目下的社會裏,經濟權就見得最要緊了。第一,在家應該先獲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會應該獲得男女相等的勢力。”③《傷逝》中子君的悲劇正是由於愛情脫離了經濟基礎。
茅盾的小說《虹》(1930)描繪了一個中國“娜拉”的成長曆程:從叛逆精神的形成,婚後出走,艱難歲月,到擁抱新生活。女主人公梅在學生時代接受有關個人自由和婦女解放的新思想。梅和她的同學時常談論起易卜生和他的作品。一次學校要排演《玩偶之家》,梅自告奮勇要扮演林達夫人,因為在她看來林達夫人是劇中最值得她尊敬的人:
我卻覺得全劇中就是林敦(也譯作林達———編者注)夫人最好!她是不受戀愛支配的女子。她第一次拋開了柯士達去和林敦結婚,就因為林敦有錢,可以養活她的母親和妹妹;她是為了母親和妹妹的緣故犧牲了自己。她第二次再嫁給柯士達,又是為了要救娜拉。她就是這樣一個勇敢而有決斷的人!
年輕的梅是個幼稚的浪漫主義者,尚缺乏反抗家庭和社會的決心和意誌。她屈從父親的安排,與自己不愛的男人結了婚。當婚後的生活變得難以忍受,梅決心逃離家的牢籠。之後的幾年裏,梅當過學校老師,做過家庭教師。後來,她來到上海,參加革命活動。她逐步認識到以往個人奮鬥的不足,決心為民族的未來貢獻力量。通過把梅塑造成一個革命者,茅盾對中國娜拉的出路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巴金的小說《家》中的年輕人受易卜生主義的影響。裏麵有一個新派女性———琴,她研讀過《新青年》雜誌上刊登的中文譯本《玩偶之家》。她的話多少讓人想起娜拉,“我的事情應該由我自己決定,因為我跟你們一樣,我也是人”。與其他作品不一樣的是,娜拉的反抗精神更多體現在男主人公———覺慧的身上。在他的哥哥覺新不得已遵從父命與自己不愛的人結婚後,覺慧選擇離開他那個壓抑個性的傳統家庭。當覺新勸說他再等些時日時,覺慧堅定地說:“不,我一定要走!我偏偏要跟他們作對,讓他們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要做一個舊禮教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