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第一個評論介紹易卜生的人應該是魯迅。1907 年,魯迅在《河南》月刊第二、三、七號上發表了兩篇文章《文化偏至論》和《摩羅詩力說》。文中,魯迅稱讚易卜生倡導個性解放,堅持真理和永不妥協的鬥爭精神。“伊勃生(即易卜生)之所描寫,則以更革為生命,多力善鬥,即迕萬眾一心不懾之強者也。”①“伊氏(即易卜生)生於近世,憤世俗之昏迷,悲真理之匿耀,假《社會之敵》(現譯《人民公敵》)以立言,使醫士斯托克曼為全書主者,死守真理,以拒庸愚,終獲群敵之諡。”②
1918 年《新青年》雜誌刊出《易卜生》專號,載有《娜拉》《國民之敵》《小愛友夫》的譯文,胡適的《易卜生主義》以及袁振英的《易卜生傳》。《易卜生主義》最初是胡適在美國留學時用英文寫成的,很可能是受了蕭伯納《易卜生主義的精髓》的啟發。《易卜生主義》是國內第一篇係統評析易卜生的文章,對易卜生在中國的接受和中國話劇的發展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胡適在文章中開門見山地提出:“易卜生的文學,易卜生的人生觀,隻是一個寫實主義。”③ 而寫實主義,在胡適看來,就是暴露家庭和社會的陰暗麵。“易卜生把家庭社會的實在情形都寫了出來,叫人看了動心,叫人看了覺得我們的家庭社會原來是如此黑暗腐敗,叫人看了覺得家庭社會真正不得不維新革命———這就是易卜生主義。”① 在指出易卜生雖開了脈案卻無藥方後,胡適認為易卜生關於個人要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和個性的看法有著非常積極的意義。他引用了易卜生給丹麥評論家喬治·勃蘭兌斯(1842~1927)的信中一段話:
我所期望於你的是一種真正純粹的為我主義要使你有時候覺得天下隻有關於我的事最要緊,其餘的都算不得什麼……你要想有益社會,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器……有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緊的還是救出自己。②
“救出自己”,讓個性得到充分發展,正是胡適個人主義的核心思想。胡適的易卜生主義與其說是對易卜生戲劇主題的闡述,不如說是他自己社會哲學思想的表白。
袁振英作為一位易卜生研究者,發表了若幹篇關於易卜生的文章和著作。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有《易卜生社會哲學》(1927)和《易卜生傳》(1930)。同胡適一樣,袁也把個人主義視作易卜生主義的精髓。“要改造社會,應該始自個人。”③ 著名翻譯家潘家洵也認為易卜生首先是個思想家和社會改革家。在易卜生看來,改革社會的唯一辦法就是讓個人的聰明才智得到充分的發展。至於易卜生為何要用散文代替詩體進行創作,潘則認為,易卜生決心要診斷社會的種種病態現象,所以他不得不用清晰、準確的散文作為工具,否則就不能把症狀講清楚。④
大體說來,在易卜生被介紹到中國之初,中國知識分子對他戲劇中所傳達的社會批判精神的興趣遠勝過對他的戲劇藝術的興趣。這種接受狀況的形成與當時人們的“期待視野”有著密切關係。在“五四”精神的感召下,知識青年普遍期待著變化,既有經濟的、社會的,又有政治的。在他們看來,喚醒民眾,讓他們麵對現實是至關重要的。當時的新文學建設是為了這個目的,介紹外國文學也如此。胡適後來在談到他的文章《易卜生主義》當時所起的作用時說:“因為它所提倡的個人主義在當日確是最新鮮又最需要的一針注射。”①
毫無疑問,易卜生在中國的接受,尤其是他的個人主義,與娜拉這個名字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在中國,娜拉曾經是個人自由,婦女解放和精神反抗的象征。人們為她喝彩,年輕人模仿她離家出走,以至後來娜拉變成了一個典型,甚至產生了一個主義———“娜拉主義”。
在所有介紹到中國的西方戲劇中,幾乎沒有一個劇本趕得上《玩偶之家》的受歡迎程度。這可從以下的事實得到證明:在1918年該劇被首次譯成中文之後的二三十年裏至少出現了九個不同的中文譯本;1914 年該劇首次被搬上中國舞台,是中國觀眾接觸最早的西方戲劇之一;同時,該劇還是在中國上演次數最多的外國戲劇。在中國戲劇史上,1935 年被稱為“娜拉年”,因為在這一年該劇先後在中國幾個大城市上演。究竟為什麼《玩偶之家》在中國受到如此青睞?我們認為至少有下麵幾個原因:其一,這是一個家庭劇,隻有有限的幾個人物,上演的難度適中;其二,《玩偶之家》是用散文寫成的,對當時正在開展的白話文運動有促進作用;其三,作為一部傑出的現實主義作品,《玩偶之家》對正在興起的中國現實主義文學有可借鑒之處;其四,《玩偶之家》對中國話劇的產生和發展有著深刻的影響,幾乎所有的中國現代話劇家都或多或少地受到易卜生的影響,其中有不少人受《玩偶之家》的啟發寫過劇本;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娜拉作為追求獨立的新女性形象的代表不僅僅對中國現代文學中的新女性形象,而且對中國現代社會的婦女解放運動產生過深遠的影響。在中國,娜拉曾經是婦女解放的代名詞。事實上,《玩偶之家》經常被譯作《娜拉》。
易卜生在中國被接受的一個高潮是1935 年的“娜拉事件”。《玩偶之家》在南京上演,小學老師王小姐扮演娜拉。在演出結束後,她竟被校長解雇了,其原因可能是這位校長認為娜拉的行為傷風敗俗。隨後,有關討論在報紙和雜誌上熱烈展開,解雇風波吸引了社會上方方麵麵的關注。有趣的是參與討論的人通常把王小姐稱作娜拉,而王小姐本人也對這個稱呼感到自豪,她在給《新民報》的一封信中的落款就是“娜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