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山穀(3 / 3)

第二天,他又一次吃到了狼肉,但他發現,食肉動物的肉不如食草動物的肉那麼可口。

他在山洞裏又平靜地度過了幾天。一天早上醒來,他突然想給妻子在這片山穀裏修建一座墳墓。那天夜裏,他又夢見了妻子,妻子很高興地跟著他來到這片山穀裏,她還說他們要在這裏過一輩子,過幾天把兒子也接來。那個夢沒有結尾,他也沒有見到兒子。醒來後,他的內心受到極大的震動,於是他就有了那個念頭。他走出山洞開始去選擇墳墓的位置。他很快就選中了山穀西南角的一片空地,這裏的地勢相對較高,幹爽,而且太陽一升起就能照到這裏。太陽爬過東邊的山頭時,他開始幹起來。他先用刀子在地上畫了一個長方形,南北走向,然後就用兩把刀子交替著不停地挖掘。他用手把挖出來的沙土一點一點地捧到一邊。中午,他吃了一點昨天吃剩下的狼肉,休息了一會,又開始幹了起來。他幹了整一天,胳膊又酸又痛,尤其是左臂,手也磨出了血泡,指甲上的皮也豎了起來,冒出了血。他挖了一個兩尺深的大坑,兩邊堆滿了沙土。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東邊也露出了大半個月亮。月亮又快圓了。山林裏傳來了狼嚎聲。他收工了,打算明天接著幹。

這天夜裏,他睡得很沉,也沒有做夢。

第二天一大早,他又開始了工作。從日出到日落,他一直在努力而認真地工作著,忘記了饑餓與疼痛。到了晚上月亮又升起時,他把墓穴又加深了兩尺,現在足足有四尺深了。他又把墓穴又能得平平整整的,沒有一點雜物,四周的墓壁也被他壓得很光滑,他工作起來就像一隻勤勞的蜜蜂一樣認真,又像一隻土撥鼠一樣賣力。他坐在墓穴旁邊,他很想抽上一支煙。他抬頭朝天邊望了望,也許明晚月亮就全圓了,他想。明天把妻子安葬了吧。他長長的出了口氣,朝山洞走去。他又往火上加了一些幹柴,嫋嫋青煙彌漫在小山穀裏。

天再次亮起來的時候,秦之恒又在附近的山林裏打到一隻肥大的山兔,他已三天沒出去打獵了。他很快又回到了山洞,今天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他又來到妻子的墓穴旁邊,靜靜地坐了下來。他就這樣一直坐著,從太陽爬過東邊的山頭,直到太陽又爬到頭頂,他才站起身來,又回到山洞。他拿出妻子穿過的那身衣服,並疊得整整齊齊。他捧起衣服朝墓穴走去。中午的陽光灑滿了墓穴,暖暖的。他把妻子的衣服平鋪在墓穴裏,又把上衣的扣子扣好。他又從懷裏掏出一把桃木梳子,這時妻子生前用過的,他一直用了好幾年,從出嫁前到結婚,到三年災害,到兒子出生,又到紅衛兵的出現,妻子一直在用它。梳子的齒斷了兩根,是妻子一次梳頭時弄斷的,那時紅衛兵鬧得正凶,梳子還剩下二十八根齒。這些天秦之恒一直把它藏在貼身的口袋裏,梳子上每時每刻都有著他的體溫。他舍不得埋掉,那是妻子留給她的唯一遺物了。他又把梳子放進了口袋裏。他靜靜地坐在墓穴裏,看著妻子的衣服,陽光輕輕地灑在上麵。他隻想坐在這裏,在這個初夏的季節裏,安靜地陪伴著妻子,太陽永遠地照耀著這裏。然而時光是無情的,陽光慢慢移出了洞穴。時光的無情,留給他的隻有無奈。他戀戀不舍的爬出了墓穴,隻留下妻子的那身衣服。他開始往墓穴裏撒下了第一把砂土。砂土重重的落在妻子的衣服上,如同砸在他的心裏。慢慢的,一把,兩把,當砂土完全把衣服蓋住時,他竟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他大吼,拚命踢打地上的砂土,他大罵,也不知道罵誰,整個山穀似乎隻有他的聲音在回蕩。他哭得很傷心,很真實,他不必忌諱什麼,沒人去嘲笑他,但也沒人去同情他。墓穴慢慢被填滿了,又慢慢變成了一個小土包,圓圓的,尖尖的,他仍在用手機械地一把一把地往上麵加土。他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靈魂,妻子的靈魂就安息在這裏,這個幽靜的小山穀將成為他們夫妻來世的家園。以前他從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什麼靈魂,他以為人死後就是白骨一堆,然後再慢慢化為泥土。然而現在他卻相信了,沒有半點懷疑。秦之恒跪在妻子墳前,把頭深深地貼在墳上的砂土裏。夕陽的光輝灑在墳墓上,也灑在他的身上,是同情嗎?它能照到地下妻子的靈魂嗎?

良久,他站起身來,回到山洞,取出那把獵槍,又來到妻子墳前,對著天空放了三槍。樹林的鳥兒驚慌地四處逃散著。這憤怒的槍聲是否能傳到遙遠的天堂?這些天他的脾氣也變得暴躁,易怒起來,月亮升起來了,金燦燦的,亮而圓。月光下的山穀,清淨而淒美,他毫不理會山林裏的狼嚎聲。今天是農曆十五了嗎?他弄不清,隻知道今晚的月亮特別圓。他又在妻子的墳前跪了下來,朝著南方,月亮的方向,長跪著,他似乎在聆聽著什麼,是愛妻的訴說嗎?後來,每到月圓的時候,他都會舉行這樣的儀式,一個隻有他一個人參加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