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在蒙特利爾最大的商店裏賣西裝,工作時間是早上6點開始。所以他早上4點起床,喝咖啡,吃早點,把中午飯——一個三明治裝在口袋裏。然後,他開始為妻子準備早餐。他在托盤上放好一杯清茶和酸奶,麵包,黃油,大勺小勺。一切準備好後,吉米習慣地看了一下掛鍾,那時正是清晨4點58分。每天都是這樣。吉米把這個時間叫做wife time——為妻子工作的時間。
這天與往常一樣,吉米也在為妻子工作。吉米的妻子小雨是中國人,是他在中國東北的一所大學教英語時認識的。為了和吉米在一起,小雨來到加拿大。小雨在國內教中文。來加拿大很不好找工作,於是就梳高頭發,穿上和服,在日本餐館裏假裝日本人賣壽司,每天打兩份工,直到半夜才能回家。吉米為她做的,就隻有這份早餐。因為小雨夜半歸來時,上早班的吉米已經睡下了。
小雨在睡眠中眼睫形成一個弧形,卸了裝的臉上蒼白而疲憊,一頭白天裏平整的童花頭,零散地披在枕上。自從在壽司店打工開始,小雨的裝扮就越來越像日本人。餐館老板其實也是中國人,為了生意,就改叫了藤野。沒事時大家用中文打趣,見了客人立刻進入角色,一個九十度的大彎腰和哈依一聲是必不可少的,好在老外看不出,隻知道都是亞洲臉。吉米看著熟睡中的小雨,沒有叫醒她,隻將準備好的托盤放在床頭的茶幾上,然後穿上大衣,背好背包,走進漫天的風雪中。
風雪很大,積了一夜的大雪,在吉米的眼中,好像一片雪野。人行道已經在風雪中失去形狀,所以走起來很艱難。前麵不遠處,一個小小的身影也在跋涉。可以看出,那是一個女人的身影。她的頭巾在風雪中揚起來,又飄開去,風好像能把她刮走一樣,她每一步都很慢,卻很穩,像在漫天白雪中飄搖著的一片浮萍。吉米對這個也要趕早車的人,立刻有了同路人的感覺。走過她身邊時,大聲地向她問早上好,那女人也回過頭來問候了他。女人的臉兒被風吹得紅紅的,眼睛卻明亮,灼灼地充滿力量。吉米在那一瞬間,想起了麗莎,他的前妻。他想起在大學第一次做燒烤時麗莎把土豆和豆子放在一起做湯,那麼難吃的湯他居然喝得很高興。不由自主地在風雪裏笑起來。
中午時湯姆來電話,說吉米,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麗莎去世了。吉米一時沒回過神兒,說,你說哪個?湯姆說,就是你的前妻。吉米很驚訝,說,怎麼會?湯姆說癌症晚期,隻住院三個星期,就去了。吉米黯然,半晌問,她是什麼時候走的?湯姆說,今天早上,4點58分。
吉米感到心裏一陣疼痛。4點58分,正是他每天清晨的 wife time。他茫然地拿著電話,聽湯姆說,葬禮就在後天。麗莎留下遺言,說她的葬禮,不穿黑西服,請大家穿白西裝。
吉米放下電話,一個人走進試衣間,把門鎖好,才跌坐在椅子上。他還記得他和麗莎的婚禮上,他穿白西服,麗莎是白婚紗。麗莎不是一個悲哀的人,她總能快樂地麵對生活。吉米懂得她,她是不想讓大家難過,黑色是一個沉重的顏色。“我喜歡白色,那是可以飛的顏色。”麗莎總是這樣說。吉米不懷疑,堅強的麗莎,能把自己的葬禮設計成一個靈魂飛向天堂的過程。
吉米小心的關門聲,還是在最後一刻驚醒了小雨。她閉著眼睛喝了一口茶,這是她每天最幸福的時刻,也是一日辛苦的開始。今天,她提前醒了十五分鍾,是為了給在國內的父母打電話。
家裏沒人,小雨再打媽媽的手機。
電話一通,就聽到母親的聲音,那聲音蒼老而低沉,聽起來沒情沒緒的。母親說昨晚你爸爸犯病了,我弄不動他,找你表哥,他出差了,沒辦法,隻好找沈德。沈德半夜跑過來,把你爸爸送進醫院,一直忙到你爸脫離了危險,剛剛走了。
小雨聽見爸爸沒事,把心放下後,就埋怨媽媽,你也真是,找誰不好,找他。你讓我的臉往哪兒放?
媽媽提高聲音,說,我不找他我找誰,誰讓我隻生了你一個,偏你又去了什麼加拿大!如果我再有別的孩子,就不找他了。可我沒有——小雨最怕的就是媽媽哭,說,好了好了。媽媽卻不罷休,說,你一個獨養的女兒,放著好好的家不住,親生的父母不管,當年跟沈德過得好好的,你倒狠心,說走就走——
小雨的心,被母親的幾句話,搶白得像煮沸的五味湯,酸甜苦辣,湧上心頭。
母親又說,沈德的太太剛生了小嬰兒,還在月子裏。半夜把人家叫出來,我好過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