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放亮,愛珍就起床了。反正躺著也睡不著,起來做些事情,總比滿腦子胡思亂想好。想一想今天的事情還挺多,先要收拾這個家,再就是要收拾一下自己。家沒什麼可收拾的,愛珍一個人住著,下班後沒事情做,愛珍就把打掃衛生當做了消遣。自己卻要收拾一下,先要染染頭發,等一會兒再去阿英的理發店做一下。然後要選一選衣服,要大方得體,還要顯得年輕一點兒——今天兒子要從歐洲回來,重要的是,此次回來,還要給愛珍帶回一個兒媳。
愛珍走到廚房,將櫥裏的碗碟都拿出來,借著微弱的天光重新刷洗。她不開燈。自從眼睛老花後,她就習慣於摸著黑做事情。奇怪的是眼睛不好後,對家裏所有東西的記憶力卻突然好起來。比如早年起夜還開燈,如今不用開燈,做得一樣嫻熟,絕不會碰到什麼東西,也沒有意外發生。有時愛珍就想,都說盲人的痛苦是因為他們什麼也看不見,其實他們心裏透亮著呢。比如自己,現在如果真盲了,生活也能自理。有時坐地鐵,五光十色的人群炫得眼暈,就閉上眼睛,慢慢養神。這大千世界,顏色真的太多了。
愛珍的早餐簡單得很,多年來隻是一杯牛奶一片黑麵包。有時胃口好一點,就加一個水果或一個太陽蛋。她的胃早年就壞了,多吃了反而不舒服。
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愛珍的身體一直保持著苗條均勻,一點不像50多歲的人。有些年輕人的衣服愛珍也能穿,隻是有點不好意思——到底是臉上的線條不饒人了,如果穿得那麼年輕,豈不是要兩條人命?愛珍想到這裏就心酸起來。那還是三十多年前上大學時,那時的男友後來的老公王強說的一句話,說那些身材苗條而長相差一點的女孩兒,背影是一條人命——想死個人;回頭又是一條人命——嚇死個人。
愛珍那時也是兩條人命,王強誇耀說,背影和回頭都是讓人斷魂的美麗。
隻是這斷魂的美麗持續的時間太短了。王強感歎說。平心
而論,王強欣賞愛珍那一份美麗,豔而不妖。但後來,王強的
公司就像2000年之後的中國經濟,發展膨脹得隻在一夜之間,就暴富了。這時王強的審美,就不再是豔而不妖,而是各色通吃。愛珍也就在那時移民到了蒙特利爾。這是王強給她的最後的禮物了。
愛珍還記得那個夜晚他們的談話。王強那時毫不忌諱地不回家。大學聚會時同學們旁敲側擊地說他們,愛珍感到很沒麵子。愛珍是那種本分規矩的女人,把別人的議論看得很重。聚會散了以後,王強送她回了家。半夜起夜回來,見愛珍側身向外睡著,也許是酒亂色性,就去碰她,沒想到碰到一臉的淚水。王強在那個夜半有點良心發現。在微弱的月光裏,他看見這個20歲就做了他的女人的女人,正在默默的忍受中失去她昔日的顏色。這是怎樣一個女人,那麼堅韌地忍受著外界給她的一切,丈夫的背叛,眾人的流言。王強在那一瞬間有些衝動的後悔。
但是,第二天一早,小三的一個電話,就讓他繳械投降了。他坐在小三床頭穿衣服時,突然想到,不然就讓愛珍去加拿大吧!也算給她一個交代。
愛珍站在穿衣鏡前仔細打量了自己一下,下樓去阿英的發廊理發。出了門見老約翰坐在他的陽台上睡著了,腳下那箱啤酒東倒西歪的已經消耗了一半。愛珍悄悄地關了門,走過街角,聽到一串串流暢的《楊基小調》的口哨聲由遠及近,一拐彎兒,見彼埃爾戴著巴拿馬草帽,穿著吊帶西褲,手裏拎著一個拐杖走過來。見了愛珍就笑,說親愛的,今晚我的後院BBQ,你來好嗎?愛珍搖頭說去不了了。我兒子今天從比利時回來。彼埃爾就笑,說恭喜你啊,博士的母親。然後自作多情地說,你兒子總是比我重要。說著彎腰拉起愛珍的手吻了一下,走了。
愛珍笑了一下。老彼埃爾,她想,你是不會懂我的。
阿英是個高挑個子的美人。剛來加拿大時,她們就在一個法語班學法語,是同學加好朋友的關係。在這動蕩的異鄉,人如浮萍,去另一個國家或另一個城市,很快或慢慢地斷了聯係的,都是常事。她們能在異鄉保持15年的友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然,兩人投緣,是最重要的。法語學完後,阿英考了理發證書,理發從六刀做起,一直到今天。阿英的發廊離愛珍家不遠,愛珍拐來拐去,就到了這裏。
阿英正給一個西人理發,手下一邊忙,一邊笑著說,你啊,這麼好的日子還自己染發,還心疼那幾個錢?兒子兒媳都快回來了,老來也不會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