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靈魂跟著媽媽,看見媽媽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雪花慢慢地把她包起來,她變成了一個潔白的雪人,蒙特利爾的雪花又大又軟,蓬蓬鬆鬆,就像家鄉的雪花一樣。在雪花的擁抱中,秀蘭好像回到家鄉一樣。她的心變得異常安靜,這裏,隻有天地,隻有雪花,隻有空曠的街道。她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很久了,她渴望這樣的時刻很久了,她渴望在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哭一次,捶胸頓足,痛快淋漓,無遮無攔地痛哭一場。現在,她終於找到了這樣的地方。聖誕夜,萬家團圓的快樂時刻,這個世界是溫暖還是狂歡,都與她無關,也許世界在這一刻少有孤獨的靈魂吧,然而媽媽孤獨著,痛苦地孤獨著。
連安站在兒子的床頭想,他不能把孩子獨自放在家。他可以把他帶回去,這樣沙麗不孤獨了,孩子也照顧了,真是好主意。這樣想著,連安心裏居然有了快樂。他帶著酒氣搖搖晃晃,用床上的毛毯把兒子裹得嚴嚴實實。這時兒子已經醒了,睜開了一雙清澈無邪的眼睛,詢問地望著他。麵對兒子,連安相信秀蘭的話是對的,以前他總是說秀蘭癡人說夢。他們的兒子,什麼都明白,什麼都懂。於是,連安第一次對著兒子的臉,認真地說,爸爸帶你去一個地方,你沒去過的,好不好?兒子不能說話,但連安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明亮。連安在兒子信任的眼光中,突然升起做父親的責任和驕傲,這在連安是從未有過的感覺。
我其實是猶豫的,我不想跟連安去。我擔心媽媽回來找不到我。我試圖告訴連安我的想法,但這時連安已經喝得半醉。喝醉的連安把我裹成一個粽子,抱著我向門外走去。
連安一邊走,一邊耳語地對我說,我知道你恨我,我對不起你。
我的眼裏含著淚水。我的心也浸在淚水中。從我生下來,連安就沒對我表示過親熱,我洗澡需要他幫忙時,他也伸手,卻從不看我的眼睛。
我能看到連安對生活的逃避。連安在媽媽無聲的堅忍和我無力的四肢麵前,顯得軟弱而絕望。媽媽的確是一架質地優良的啞琴,她沒有責怪,沒有抱怨,沒有躲避,她隻是承受這巨大的壓力,還有丈夫的背叛和逃跑。
就讓他走吧。媽媽雙眼無神地對我說,她的臉在暗夜中少了白天的緊張和生硬,放鬆的線條衰老憔悴。能解脫一個就解脫一個,兩個人都耗著,都痛苦。她喃喃地說。我看見媽媽悲哀地歎氣。她的肩膀,被歲月的重量壓得越來越低,幾乎低到塵埃裏,然而無論怎樣,她卻用力擎著那重量,不讓自己轟然倒下。
我知道媽媽就要回來了,她正站在樓下,望樓上燈火明亮。媽媽就這樣仰頭望著,好像仰視著什麼。是什麼呢?她問
自己,是了,她是在仰望婚姻。婚姻到底是什麼?是青春的激情,是生活的互助,還是短暫的荷爾蒙?婚姻是對你的讚美,還是走進圍城?女人的價值是來自內心,還是你的命運?
媽媽推開門,客廳的燈亮著,卻沒有人。媽媽叫了幾聲連安,沒人回答。媽媽衝進臥房,床上空空如也,孩子不見了!
媽媽站在沙麗的門外,像一隻憤怒的母獸,渾身上下滿是劈啪作響的火屑。她衣冠不整,披頭散發,口裏長呼短嘯。我看見連安驚訝地張大眼睛,認識她十多年,他第一次看到她這副樣子。
連安!你把孩子還給我。媽媽大聲叫道,沙啞的聲音氣急敗壞。
沙麗跑到門前,喊道,你不要進來,你若進來,我就叫警察!
沙麗的話像汽油一樣澆在媽媽身上,媽媽不回答,隻管用頭去撞大門。
沙麗拿起了電話。
連安這時酒氣飛了大半。見沙麗驚慌而敵視的眼神,立即把電話搶下來,跑出去抱住媽媽,媽媽掙紮著,給我孩子,她叫著,頭上流下一道殷紅的血印。然後向門裏望去。
不要進來!沙麗叫到。不要進我的家!
媽媽挺著胸,叉著腰,雄赳赳氣昂昂地,大聲說道,誰會進你的家,你這個狐狸精,隻會偷別人的丈夫。告訴你,我隻要我的孩子。這個男人,送給你!
媽媽說完,抱起我,轉身向大雪走去。她的影子倒映在清冷的月光中,步履蹣跚,跌跌撞撞,但那腳步中,有一種剛強的力量,那力量讓連安驚駭,更讓他不知所措,今晚的月光如此明亮,照出媽媽的高大,也照出他的渺小。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跟著媽媽,一路跟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