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坐在這裏,一動不動,已經過了十幾個小時。
從昨晚的黑夜,到今天的日出,如今,太陽開始下落了,他的心,卻一直在黑暗裏。他在黑暗中麻木了,雙眼已經不再明亮。耳畔卻響起來,他仔細辨聽,終於聽出那是一首《樂府》: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
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
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像平時一樣,江南吃過晚飯就去上網,自從妻子采蓮去世
後,女兒也上大學住校了,加拿大寂寞的長夜,江南就用上網打發。他在網上學書法,學油畫,有時也與人聊天,尤其是大學同學有了自己的網站以後。在那裏,他遇上許多年不見的同學,三十年,一代人的時間,聊起來依然開心,像在大學裏住上下鋪一樣。好長一段時間,他就靠這樣打發時間,一杯咖啡,一杯啤酒,就是一夜。
女兒每周末回來,都扇著風皺著眉,說爸爸你煙抽得太多了,你的煙味把我噎死了。
江南認真地解釋說味道不能噎死,能嗆死,吃才能噎死。女兒說我不管,你不能這樣下去了,媽媽去世兩年多了,你又不老,就找個伴吧。江南笑笑,擰著女兒的小鼻子,說你煩我了?女兒說可不是,你整天沒事情做,就會看著我。
實話說,江南不是沒想過,越來想得越多的,是年輕時的事情,年輕時的人。
他想得最多的,是何田田。有時夢裏會夢到她,都是奇怪的夢,還有情節,有時背景很暗淡,而田田的模樣卻格外清晰。總的講,他們的關係好像都很親密,氣氛很溫暖,有一次夢見他們在照相,他穿一件白襯衫,外套一件紅毛衣,田田是一件豔黃的襯衫,外套一件黑毛衣。醒來時江南很納悶兒,從來夢境都是黑白的,這次的夢竟是彩色的。這樣想著,竟不願醒來。閉上眼卻睡不著,就忍不住長歎一聲,人都說夢是反夢,看樣子真是此生無緣哪。
也有忍不住的時候,在網上向大學同學打聽過田田的下落。
“怎麼沒見咱班的美女啊?”
“哪個?田田嗎?還惦著哪?”
“沒見人影嘛。”
“聽說去新加坡了。好些年沒跟同學來往了。”
新加坡。江南想。田田去新加坡了。不知她過得可好,結婚了嗎?哎,自然是結了的。田田那麼好的一個人,不知找個什麼樣的,不知對田田好不好。田田那個性子,有時也挺拗的,不知他能不能容她。孩子好不好呢?一定是好的,田田是個有才華的女孩子。
這樣想著,江南會笑,好像想念一個遠方的親人。想象她丈夫時,江南的心裏居然有點酸酸的感覺,這讓江南自己都嚇了一跳。真的嗎?年過半百,還會吃醋嗎?這麼多年,自己並沒有想起她啊!那時生活忙,哪裏顧得上呢?
江南這樣想時覺得有些奇怪。但凡事不能開頭,開了頭,就抑製不住地會繼續想下去。
那是江南藏在心底最不願想起的事。如今老了,戴上一
副老花鏡再看,原來的放大好多,不戴老花鏡看,就有了朦朧美。
三十年前,江南在大學校園裏認識的田田。記憶裏最深的,是一個初春的晚上。那時的早春真好,空氣裏都彌漫著清甜的樹香。那是梨樹雪白花瓣的香味。江南在小道上半夢半醒地漫步時,與田田迎頭相遇。田田穿一件白上衣,像一片梨花一樣,瞬間就漂進了江南的心田。
他早就認識田田,但情動於中的,是在那個晚上,他想,那僅僅因為青春,還是因為緣分?
田田是個清秀的女孩兒,文文靜靜的,有點古怪精靈的才氣,上大學時,不是科科都好,隻是喜歡的才好,是劍走偏鋒的那種。江南喜歡她的才氣,大概因為自己是那個科科拿第一的人。見了這種人,不是趾高氣揚,倒在“棉袍下榨出無數個小來”,頭低得可以,為什麼呢?他問自己,是因為田田的精靈他不及。
在大學時他們隻是互相觀望。他雖然出身貧寒,但儀表堂堂,才高八鬥,自視甚高,對這種女才子,倒也不以為然,到底身邊有不少女孩子青睞的目光。而田田,也沒看出對他的格外好感。
發生的事情,是在畢業以後。那時他們已經分開了,某種
情愫卻滋生出來。田田留校讀研究生,而江南卻顧念鄉下的寡母,去了鄰近家鄉的小城。
大概兩年後,江南被送到學院學習。
學院和母校,橫跨整個城市。江南每到周末就迫不急待地趕上班車,去城市的另一端。另一端的母校裏,田田在那裏。
第一次見到田田,江南覺得她改變許多。田田15歲上大學,畢業時才19歲,兩年後,江南突然看到一朵花含苞待放了。原來那一把小刷子一樣的頭發,現在參差不齊地披在肩頭,原來單薄的身材突然有了凹凸的韻味。田田的眼睛原來是透明的,看人時直率認真,現在卻像一泓春水,有波光在裏麵蕩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