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彼岸(1)(1 / 3)

田峰的失蹤讓陳冰很震驚。那晚是聖誕夜,餐館的生意出奇的火爆,所以打烊之後,老伴鮑勃說,方向,滿城飄香,我請客。那裏的卡拉OK,是蒙特利爾獨一份。因為意想不到的好生意,鮑勃出手很大方,先是啤酒,然後是紅酒。暢快淋漓之際,開始K歌。陳冰這樣的80後,唱《披著羊皮的狼》,於連這樣的60後,唱的是《送戰友》。一代歌養一代人,就像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一刻,在這個小小房間裏,他們忘記了自己身處異鄉。田峰喝酒時有點兒衝,所以剛開始唱歌不久,他就窩在牆角的沙發裏睡著了。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快。夜漸深的時候,餐廳老板說已經3點了,我們準備關門了,人們才餘興未了地站起來。沒人注意到田峰還在房間裏。上車時鮑勃發現少了人,才叫陳冰去叫醒了田峰。陳冰說我送你回去吧。田峰揉了揉惺忪睡眼,說不用了,我住得不遠,我走回去。

狂歡夜後的第一個工作日,田峰沒來。陳冰本來和田峰分做後灶,田峰沒來,隻有陳冰一個人幹,難免手忙腳亂。鮑勃便操刀上陣,一邊炒河粉,一邊說,田峰說了,過了聖誕的忙季,他要歇幾個班,他就要答辯了,再不通過,就沒臉見人了。你們知道嗎?這是他讀書的第八年了。

陳冰說那不是抗日戰爭都打贏了嗎?眾人就笑。聖誕一過,餐館的生意就淡下來,老板也樂得少一個人,少一份開銷。

眾人正說笑著,聽見一個女高音說,各位,聖誕快樂,老板也不給分利是?隨著聲音飄進一個女人,眾人紛紛說京姐好。陳冰抬眼看時,見30歲左右一個俊俏女子,穿一身珠光寶氣,卻沒見過,就低聲問小東京,說這是誰。小東京笑笑,說京姐,也在這裏打工。陳冰愣了一下,說穿成這樣也是打工妹?小東京壓低聲音說,還是鮑勃的老情人。

大概一星期後,陳冰上課時遇見了李亞。李亞是田峰的師妹,也在計算機係學習。李亞說田峰怎麼回事,快要答辯了玩起失蹤來,老板說答辯前還有一些數據要核對,今天怎麼也得開個會。陳冰說這幾天也沒見他打工。李亞有點狐疑,陳冰說也許躲在哪個圖書館臨陣磨槍呢。又說,又打工又讀書,真的讓人受不了。李亞說聽說田峰家裏條件不太好,他是半工半讀,要不怎麼讀了這麼久。兩人感慨了一番。李亞說我還是給田峰打個電話,老板等他呢。

李亞就倚在走廊的一角撥電話。電話響了,卻沒人接。兩人麵麵相覷之後,又分別給餐館和其他同學打了電話。卻沒有人知道田峰的下落。最後兩個人相互對望,眼神都慌張起來。田峰是個安靜本分的人,生活規律單一。

一個小時之後,他們決定報警。

紅胡子紅臉穿一身灰色製服的法裔警官,聽了他們的陳述之後,操著一口濃重法語口音的英語說,你們不用著急,田峰是成年人,他可以一個人待幾天,何況在他答辯之前。也許他在準備材料,也許他正在什麼地方放鬆。

李亞說,可是,他不應該關機呀。他是個嚴謹的人,不會在答辯前消失——

警官說他是成年人,他可以決定他的行為。如果再過24小時你們找不到他,再來報警。說完,臉龐轉向李亞身後一個棕色頭發麵孔刻板的女人,說,夫人,你有什麼要幫助的嗎?

李亞歎口氣,無可奈何地對陳冰說,那就等明天他出現吧。

答辯在係裏的小會議室舉行。評審委員會的專家們一排排坐好後,老板還在走廊氣急敗壞地等田峰,這個體格健壯梳著男式短發的德國女人,脾氣暴躁作風潑辣,寬大高聳的顴骨比往日更加紅潤。她一邊在地上來回走,一邊罵道,這個鼻孔朝天的東西,這個狂傲自大的東西。李亞跟在老板後麵,恨不能立時變成隱身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答辯的時間到了,田峰的那張椅子始終是空的。

田峰沒有來。在八年抗日的勝利之日,他沒來答辯。沒有慶祝,沒有碩士帽,沒有感慨的歎息和淚水。這次是校方報了警。警察進入田峰的家,沒有搶劫,也沒有偷盜;沒有自殺,也沒有搏鬥的痕跡——田峰就這樣失蹤了,無聲無息,人間蒸發。

陳冰回到住處已是淩晨2點。站在樓下,抬頭向上看,整棟樓都是黑黑的。陳冰的心,莫名地沉重了一下,竟然有些徘徊。拖著腳步上來,開燈時才發現,原來是停電了。好在月光很亮,他摸索著進了房間,在床邊坐下。在這樣的黑夜和幽暗的角落裏,陳冰突然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和清冷。他想如果現在,他消失了,是不是也沒有人知道。這個諾大的城市,這座異域的城市,在某些時刻,人的生命就像一段草蛇灰線,時隱時浮。因為你不屬於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屬於你,自由增加了,危險就像螳螂身後的黃雀,跟蹤而來。這樣想著,全無睡意,肚子卻餓起來,而且越叫越厲害。陳冰隻好爬起來,也不管白天黑夜,就給房東打電話。

房東托比是希臘人。他最愛反複吟歎的,是當年如何懷揣50美元來北美闖天下。如今瓦爾登第五街上三分之一的房子都是他的。托比這樣說時得意洋洋地咧著嘴,嘴角就有點向下墜著,下墜的嘴角在得意的臉上,在說話人是一種炫耀;在聽眾的眼裏,不知怎的,有點讓人厭倦。陳冰聽人們說這世界上的好東西時,常說希臘人的鼻子是最好的。有一次托比又用房產來衡量人的成功時,陳冰就站在他身後,居高臨下地俯視這個小老頭的鼻子,他很失望地發現房東的鼻梁隻是在兩頰中間劃出的一道細線。因為與他的圓臉失去了平衡,並看不出任何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