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冰決定這學期隻修這兩門課,這樣既不緊張又有時間打工賺錢。第二天他先去學校重新注冊了那兩門課,然後去餐館打工。一進門就看到京姐穿得花枝招展的和鮑勃站在櫃台邊。京姐說,這小夥子真帥,一雙眼就在陳冰身上開掘起來。陳冰本是個大咧咧的男孩兒,竟在京姐眼神下變得不自在。京姐笑得銀鈴似的,說你來多久了,陳冰說半年。京姐說現在幹什麼呢,陳冰說上學唄。京姐揚一揚下巴,說,讀書很辛苦的,我就讀不來。鮑勃笑,說你是什麼腦袋,他們是什麼腦袋?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京姐笑道,你來時還不是玻璃腦袋,現在也糨糊了。然後問以後有什麼打算,陳冰說讀完再說,不行就回去了。
京姐說傻孩子,回去幹什麼?在這裏有吃有喝的。熬幾年,怎麼也出頭了。讀書能出人頭地,打工賺錢,也能有好生活。
其實過什麼樣的日子,陳冰無所謂。母親把房子賣了,把
我送到國外,是不是真的替我著想?他想起母親送他走時臉上放射出的動人光芒。母親是個不甘寂寞永不滿足的女人。
母親的婚姻是因為一句玩笑。那時母親還年輕,紅潤的臉龐,一腦子的理想。下了鄉,就高呼口號,與貧下中農相結合。鄉裏的小夥子惡作劇,說你能真的與我們結合嗎?母親的臉就更紅了,她申辯說她是真心同貧下中農相結合的。小夥子們就把老實巴交的陳銀根推上來,說,你若真結合,就嫁給他,不然,就是假結合。
母親急得麵紅耳赤。母親後來說,她是為理想而結婚的,而那個理想時過境遷,打碎之後不過是一地碎片。
母親把對婚姻的不滿和對未來的所有希望,都放在陳冰的身上。換言之,陳冰的身上,負擔著兩種命運,一個是自己的,一個是母親的。
“京姐最近又買了個樓。”阿雷一邊顛勺,一邊對爐尾大聲說,是老板的錢吧?爐尾不懷好意地笑著。這是個庸俗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人們猜忌、曖昧,幸災樂禍膜拜金錢。我隻是個小螞蟻,陳冰悲哀地想,一邊用悲哀的雙手機械地包著春卷。母親把他送到這裏,與其說渴望他學業有成,不如說渴望他盡快安頓下來,把她接過來。身份是最重要的,她說。其實讀書也是為了留下來。從這點上,媽媽不同於那些望子成龍
的家長。媽媽是個商人,她對人生的認識不同於酸文假醋的知識分子,她直接,她隻看目的,不擇手段。一人移民全家移民。這就看你有多大本事。她一邊說,一邊熱切地看著兒子,那眼光灼熱而珍貴。在那個眼光中,陳冰不能肯定那是母親對兒子的愛,還是他隻是她達到目的的橋梁。
陳冰在這樣的眼神中心中發冷。他的腦海裏出現了兩個字:逃離。
在失落了青春時光之後,母親的鬢角開始變白,但她的背影卻始終挺拔著。陳冰知道支撐挺拔的是什麼。在這個不大的城裏,很少有她這樣的預見。當年母親是知青隊長,因為生病,錯過了高考的機會。但她不想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裏終老一生。她當年的戰友,後來上了大學,出了國。她去看過那個幸運兒,紅白圓潤。她歎息著,眼裏充滿嫉妒和失落。想當年她在知青點,又瘦又小,像一隻永遠長不大的灰麻雀。如今麻雀變鳳凰。母親不能容忍的是小麻雀的雍容氣質,那是這個小城裏的女人身上沒有的。母親沒有別的路可走。那個遙遠的世界,過去的麻雀如今的鳳凰居住的世界,對她來說,充滿誘惑。母親不是一個幻想家,而是一個實幹家,就像當年她要紮根農村與農民相結合,就義無反顧地嫁給父親,就像她想把他送出國,就辭了工作去經商,她是個敢想敢幹的實幹家。
他肩負的,不隻是自己的使命,還在為上一代人償還某種宿願,這是不是很諷刺的人生?你從出生開始,就不是你自己。你是五千年文化的獨生子,你是希望,你是未來,你是傳薪人。
對陳冰來說,加拿大的生活,就像他闖入的一片叢林,或者說,青春就是一片叢林。遠離故鄉進入另一種新的生活狀態的叢林,歧路無窮,也機會無窮。有首詩說得好,森林裏有兩條路,我選擇了其中一條,結果有了不同的命運。當時陳冰並不知道自己的願望,其實在某種情況下並不是他的願望。因為那些願望和目的,好像都與他的內心無關,他隻是母親想要抵達的目的地一個長梯。但這些對陳冰也無所謂,因為這個世界上,最可以揮霍的,就是青春,而陳冰,有的就是青春。
所以惠子出現在陳冰麵前恰好是時候。陳冰不懂愛情。或者說他還不知道真正愛情的滋味。對他來說,女孩子就是那樣一種動物,好玩,漂亮,嬌氣,愛美。但對李亞這樣的,他沒見過。李亞像個男孩子。你是我哥們兒。他開玩笑地說。李亞也不回答,黑黑的眼睛深潭一樣看著他。
那天陳冰喝醉了。於連帶九威來試工,就留下來一起吃飯。回來的路上,他們搭於連的車走,他和惠子坐在後排,還有九威。車行半路,陳冰能感到惠子的身子一直向他躲過來。他就在黑暗中冷笑一聲。他不用看就知道九威的小動作。他就是想吃惠子的豆腐。都結婚了還胡扯什麼?陳冰對這種男人充滿不屑。很無恥是不是?好,我就讓你看看。陳冰伸出一隻胳膊,一下子就把惠子摟在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