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史鐵生(5)(2 / 3)

對特異功能的神奇,還是不相信者居多,這情有可原,因為多數人沒有機會親眼看看。但聽說,也有人對此取“不信、不聽、不看”的態度,還自稱是對科學的扞衛,是反迷信的義舉,這真是更為特異的邏輯。不信,那是不信者的自由;不聽,則已有盜鈴之嫌;不看呢,才真是可怕的迷信了。有人說,現代最大的迷信是科學自己,說得痛快!任何思想、邏輯、認識世界的方法,要是醉在自己的成功上,自負得以至封閉,都有望愚昧蠻橫成一頭暴君。

對特異功能(還有氣功)的神奇,又有人持另一種拜倒的態度:相信那是能使人類千古夢想終得實現的力量,是拯救眾生脫離困苦的佛光,是最最最偉大的宗教。我真是不信,同是我相信又一頭暴君正在發育成長。

我相信氣功和特異功能的神奇力量的確鑿。我相信它的效用越是確鑿,就越說明它是科學,是潛科學,我相信它越是有神奇的力量,就說明它越不是宗教,宗教一向是在人力的絕境上誕生。我相信困苦的永在,所以才要宗教。我相信,人們不願承認末日的必來,和不願承認困苦的永在,乃是所有救世哲學難於自圓的病根。

譬如說佛的宏願,那不可能是一種事實,那永遠隻是一個理想;佛以一個美麗的理想,幫助眾生與困苦打交道罷了。因為:倘一人不能成佛,眾生便未得度。眾生都若成佛,世間便無差別和矛盾,也就同於死寂。若從死寂中再升出一個更高明的世界,也隻是有了更高明的差別和矛盾,於是又衍生出眾生更為高明的困苦;和更為高明的佛。佛很可能一向就是位媒人,經他介紹,眾生才得與困苦相識,並天荒地老永不分離。

我這樣理解真善美:“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自然,就是真,真得不可須臾違抗。知人之艱難但不退而為物,知神之偉大卻不夢想成仙,讓愛燃燒可別燒傷了別人,也無需讓恨熄滅,惟望其走向理解和寬容;善,其實僅指完善自我,但自我永無完善,因而在無極的路上走,如果終於能夠享受快慰也享受哀傷,就看見了美。

但我也發現荒誕:走在街上,坐在家中,或匆匆奔赴一個約會,或津津有味地作一篇文章……這樣的時候我的眼睛常常跳到屋頂上、樹梢上、天空的各種顏色裏,俯瞰自己,覺得下麵這個中年男子真是乖張。這家夥自以為是在奔赴約會,其實呢,不過是一步步去會見死亡;自以為獻身一項有益的事業,其實很可能隻是自尋煩惱和無事忙;自以為有一份使命,其實說不定正高歌猛進在歧途上。但這樣想過卻不能放棄,目光從天際回來,依然沉湎於既往的荒唐。

但什麼是歧途和荒唐?誰能告訴我,怎樣才不是歧途和荒唐?

也許,人,就是歧途。因為人是欲望的化身,沒有欲望也就沒有人。因為欲望不能停留,否則也就不是欲望。因為“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因為在無路之地舉步,本無法保證那是正道。所以倒是歧途養育了我們這種動物。

人,未必就高於其他動物。見一頭牛被奴役,便可想到人也在被命運奴役。見一隻鹿自由快樂地消磨光陰,便可想到,人的一切所為,也正是為了快樂地消磨由一生光陰鑄成的歧途。就像坐著長途的列車,空洞的時間難熬,便玩著撲克牌,玩呀玩呀,那煎熬的時間就在快樂中過去了,注目再看時,好了,到了,大家散夥下車,撲克牌再無意義了。當然,把撲克牌換成書也行,換成沉思也行,換成辯論和正義的戰鬥也都行。

那麼,比如鹿,比如魚和鳥,它們“快樂地消磨的方式,憑什麼說一定低於人的方式呢?很怪。唯有想到自己是人這一無可爭辯的事實時,才相信自己的方式的必要性。萬物平等。人為自己留一顆驕傲的心,人為自己設置美麗的理想,隻是更利於“快樂地消磨”罷了,絕不是說人可以傲視一隻坦然而飛的鳥,或一條安然入夢的魚。

也許上帝設計了這歧途是為了做一個試驗:就像我們放飛一群鴿子,看看最後哪隻能回來。或者是對他的孩子們的一次考驗:把他們放進齷齪中去,看看誰回來的時候還幹淨。

十一

在電視中見過這樣一個節目:數名影劇中的反角演員一起登台,向觀眾祝賀節日,和大家一起歡度佳節。主持人說:人們總是更關注正麵角色的演員,但是別忘了他們(攝像機便逐一地對準這一群或“可怕”或“可憎”的麵孔),沒有他們的合作就沒有戲,他們和正麵角色的演員一樣功不可沒。台下鼓掌。然後他們中的一位說:在戲裏我們都是壞蛋,在生活裏(看看他的一群夥伴),其實咱們都是好人。台下又鼓掌,表達對他們的感謝。這時候我心裏似乎驚喜,似乎溫暖,似乎一切夢想都接近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