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電視機前,眼睛再看不見其它節目,我想象一個劇團因為沒有了反角演員而麵臨散夥的窘境。我想,那時所有的正角演員一定都被發動起來,求賢似渴般地尋找反角演員,就像劉玄德三顧茅廬,就像蕭何月下追韓信,甚至就像一條要沉沒的船上發出著求救信號,甚至就像一群迷途者在呼喚上帝的指引,據說,一個真正的英雄在打敗了所有的敵人之後,忽然感到無比的恐慌,忽然看不見了生命的價值,因而倒成了一個真正的失敗者。
世界大舞台,舞台小世界。設若世界上沒有了歧途全剩下正道,設若世界上沒有了反麵角色單留無數英雄豪傑,人類大約也就是一個麵臨散夥的大劇團,想必我們也得呼喚救星一樣地呼喚反麵角色,久旱祈雨般地祈求天降歧途。幸好不是這樣,幸好上帝深諳戲劇之要義,便是在小世界幕落之後,也還在大舞台上為我們準備了無路之地,待我們去踏出正道也踏出歧途。
幸踏出正道的當然是好人。誰去踏出歧途呢?不幸踏住歧途的在這大舞台上便被稱作壞蛋。(說明一下,歧途者,並不單指山野間的歧途,還指心理的和靈魂的歧途。)這就顯得不大公平。步入歧途已然不幸,還要被大家輕蔑和唾罵;走上正道已經交得好運,還要追加恭維和讚美。但從戲劇的進展和效果考慮,非如此而不可,唾罵和讚美原是演出歧途和正道的方法。
當然法律還是法律,不可鬆懈,正如演員不可擅自篡改劇作的編排。我隻希望,在世界大舞台上,也有正反角色共度佳節的機會。在壞蛋被懲處的地方,讓我們記起角色後麵的那個演員,從而在人的意義上,在靈魂的神殿前,呈上一份平等的追悼和理解,想起我們的大劇團所以沒散夥的一個原因。
十二
我的一位朋友的兒子,小名兒叫老咪。老咪六七歲的時候,他的哥哥十二三歲。十二三歲的哥哥正處在好奇心強烈的年紀,奇思異想迭出不窮,有一個問題最吸引他;時間,時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把這問題去問他爹,他爹回答不出。他再把這問題去問老師,老師也搖頭。於是哥哥把它當做一個難倒成年人的法寶,見哪個狂妄之徒膽敢賣弄學問,就把這問題問他,並竊笑那狂妄之徒隨即的尷尬。
但有一天老咪給這問題找到了精彩的答案。那天哥哥又向某人提問:“時間,你知道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時老咪正睡眼蒙矓地瞄準馬桶撒尿,一條閃亮的尿線叮咚地激起浪花,老咪打個冷戰,偷眼去望牆上的掛鍾,隨之一字一板泰然答道:“從一上弦就開始了。”語驚四座。這老咪將來作得哲人。
我生於一九五一年。但在我,一九五一年卻在一九五五年之後發生。一九五五年的某一天,我記得那天日曆上的字是綠色的,時間,對我來說就始於這個周末。在此之前一九五一年是一片空白,一九五一年那個周末之後它才傳來,漸漸有了意義,才存在。但一九五五年那個周末之後,卻不是一九五五年的一個星期天,而是一九五一年冬天的某個淩晨——傳說我在那個淩晨出生,我想像那個淩晨,於是一九五一年的那個淩晨抹殺了一九五五年的一個星期天。那個淩晨,五點五十七分我來到人間(有出生證為證),奶奶說那天下著大雪。但在我,那天卻下著一九五六年的雪,我不得不用一九五六年的雪去理解一九五一年的雪,從而一九五一年的冬天有了形象,不再是空白。然後是一九五八年,這年我上了學,這一年我開始理解了一點兒太陽、月亮和星星的關係。而此前的一九五七年呢,則是一九六四年時才給了我突出的印象,那時我才知道一場反右運動大致的情況,因而一九五七年下著一九六四年的雨。再之後有了公元前,我知道了並設想著遠古的某些曆史,而公元前中又混含著對二零零一年的幻想,我站在今天設想遠古又幻想未來,遠古和未來在今天隨意交叉,因而遠古和未來都刮著現在的風。
我理解,博爾赫斯的“交叉小徑的花園”是指一個人的感覺、思緒和印象,在一個人的感覺、思緒和印象裏,時間成為錯綜交叉的小徑。他強調的其實不是時間,而是作為主觀的人的心靈,這才是一座迷宮的全部。
十三
有很多回,有很多事,我冥思苦想,似有所得,並為之欣喜,但忽一日卻從書中發現,我所想到的前人早已想到了,不免沮喪。
我是不是白想了呢?
沒有,我沒有白想。
我想到了我才明白了前人的所想,前人的所想才真正存在。如果我沒想到,即便我讀到前人的所想也不會理解,前人的所想也就等於無。
所以我知道了:凡我想到的別人都想到了,那我沒想到的也就等於沒有前人的所想。
看來亙古至今,人們是在反複地問著和回答著同一個問題,不得不這樣。人們輪班地來做同一個猜謎遊戲。結束之後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