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林清玄(1)(3 / 3)

漁民見我不信,撈起一碗魚翅湯給我,說:“你看這魚翅好了,新鮮的魚翅,賣不到什麼價錢的,因為一點也不好吃,隻有曬幹的魚翅才珍貴,因為香味百倍。”

為什麼魷魚、魚翅經過陽光暴曬以後會特別好吃呢?確是不可思議,其實不必說那麼遠,就是一隻烏魚子,幹的烏魚子價錢何止是新鮮烏魚卵的十倍?

後來我在各地旅行的時候,特別留意這個問題,有一次在南投竹山吃東坡肉油燜筍尖,差一點沒有吞下盤子。主人說那是今年的陽光特別好,曬出了最好吃的筍幹,陽光差的時候,筍幹也顯不出它的美味,嫩筍雖自有它的鮮美,經過陽光,卻完全不同了。

對魷魚、魚翅、烏魚子、筍幹等等,陽光的功能不僅讓它幹燥、耐於久藏,也仿若穿透它,把氣味凝聚起來,使它發散不同的味道。我們走入南貨行裏所聞到的幹貨聚集的味道,我們走進中藥鋪子撲鼻而來草香藥香,在從前,無一不是經由陽光的凝結。現在有無須陽光的幹燥方法,據說味道也不如從前了。一位老中醫師向我描述從前“當歸”的味道,說如今怎樣熬煉也不如昔日,我沒有吃過舊日當歸,不知其味,但這樣說,讓我感覺現今的陽光也不像古時有味了。

不久前,我到一個產製茶葉的地方,茶農對我說,好天氣采摘的茶葉與陰天采摘的,烘焙出來的茶就是不同,同是一株茶,春茶與冬茶也全然兩樣,則似乎一天與一天的陽光味覺不同,一季與一季的陽光更天差地別了,而它的先決條件,就是要具備一隻敏感的舌頭。不管在什麼時代,總有一些人具備好的舌頭能辨別陽光的壯烈與陰柔——陽光那時刻象是一碟精心調製的小菜,差一些些,在食家的口中已自有高下。

這樣想,使我悲哀,因為盤中的陽光之味在時代的進程中似乎日漸清淡起來。

光之觸

8月的時候,我在埃及,沿著尼羅河自北向南,從開羅逆流而溯,一直往路克索、帝王穀、亞斯文諸地經過。那是埃及最熱的天氣,曬兩天,就能讓人換過一層皮膚。

由於埃及陽光可怕的熱度,我特別留心到當地人的穿著,北非各地,夏天的衣著也是一襲長袍長袖的服裝,甚至頭臉全包紮起來。我問一位埃及人:“為什麼太陽這麼大,你們不穿短袖的,反而把全身包紮起來呢?”他的回答很妙:“因為太陽實在太大,短袖長袖同樣熱,長袖反而可以保護皮膚。”

在埃及八天的旅行,我在亞斯文州洗浴時,發現皮膚一層一層地凋落,如同幹去的黃葉。埃及經驗使我真實感受到陽光的威力,它不隻是燒炙著人,甚至是刺痛、鞭打、揉搓著人的肌膚,陽光熱烘烘地把我推進一個不可回避的地方,每一秒的照射都能真實的感應。

後來到了希臘,在愛琴海濱,陽光也從埃及那種磅礴波瀾裏進入一個細致的形式,雖然同樣強烈地包圍著我們。海風一吹,陽光在四周洶湧,有浪大與浪小的時候,我感覺希臘的陽光像水一樣推湧著,好像手指的按摩。

再來是意大利,陽光像極文藝複興時代米開朗基羅的雕像,開朗、強壯,但給人一種美學的感應,那時陽光是輕拍著人的一雙手,讓我們麵對藝術時真切的清醒著。

到了中歐諸國,陽光簡直成為慈和溫柔的懷抱,擁抱著我們。我感到相當的驚異,因為同是八月盛暑,陽光竟有著種種變化的觸覺:或狂野、或壯朗、或溫和、或柔膩,變化萬千,加以歐洲空氣的幹燥,更觸覺到陽光直接的照射。

那種觸覺簡直不隻是肌膚的,也是心靈的,我想起中國的一個寓言:

“有一個瞎子,從來沒有見過太陽,有一天他問一個好眼睛的人:‘太陽是什麼樣子呢?’

那人告訴他:‘太陽的樣子像個銅盤。’

瞎子敲了敲銅盤,記住了銅盤的聲音,過了幾天,他聽見敲鍾的聲音,以為那就是太陽了。

後來又有一個好眼睛的人告訴他:‘太陽是會發光的,就像蠟燭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