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和這名醫周旋過兩整年,因為他隔日一回,來診我的父親的病。那時雖然已經很有名,但還不至於闊得這樣不耐煩;可是診金卻已經是一元四角。現在的都市上,診金一次十元並不算奇,可是那時是一元四角已是巨款,很不容易張羅的了;又何況是隔日一次。他大概的確有些特別,據輿論說,用藥就與眾不同。我不知道藥品,所覺得的,就是“藥引”的難得,新方一換,就得忙一大場。先買藥,再尋藥引。“生薑”兩片,竹葉十片去尖,他是不用的了。起碼是蘆根,須到河邊去掘;一到經霜三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尋兩三天。可是說也奇怪,大約後來總沒有購求不到的。
據輿論說,神妙就在這地方。先前有一個病人,百藥無效;待到遇見了什麼葉天士葉天士(167-1746),江蘇吳縣人,清乾隆時名醫。清代王友亮撰《雙佩齋文集·葉天士小傳》中,有以梧桐葉作藥引的記載。先生,隻在舊方上加了一味藥引:梧桐葉。隻一服,便霍然而愈了。“醫者,意也。”“醫者,意也”,語出《後漢書·郭玉傳》:“醫之為言,意也。腠理至微,隨氣用巧。”其時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氣。其先百藥不投,今以秋氣動之,以氣感氣,所以……。我雖然並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靈藥,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求仙的人,甚至於還要拚了性命,跑進深山裏去采呢。
這樣有兩年,漸漸地熟識,幾乎是朋友了。父親的水腫是逐日利害,將要不能起床;我對於經霜三年的甘蔗之流也逐漸失了信仰,采辦藥引似乎再沒有先前一般踴躍了。正在這時候,他有一天來診,問過病狀,便極其誠懇地說:
“我所有的學問,都用盡了。這裏還有一位陳蓮河陳蓮河,當指何廉臣(1860-1929),當時紹興的一位中醫。先生,本領比我高。我薦他來看一看,我可以寫一封信。可是,病是不要緊的,不過經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
這一天似乎大家都有些不歡,仍然由我恭敬地送他上轎。進來時,看見父親的臉色很異樣,和大家談論,大意是說自己的病大概沒有希望的了;他因為看了兩年,毫無效驗,臉又太熟了,未免有些難以為情,所以等到危急時候,便薦一個生手自代,和自己完全脫了幹係。但另外有什麼法子呢?本城的名醫,除他之外,實在也隻有一個陳蓮河了。明天就請陳蓮河。
陳蓮河的診金也是一元四角。但前回的名醫的臉是圓而胖的,他卻長而胖了:這一點頗不同。還有用藥也不同,前回的名醫是一個人還可以辦的,這一回卻是一個人有些辦不妥帖了,因為他一張藥方上,總兼有一種特別的丸散和一種奇特的藥引。
蘆根和經霜三年的甘蔗,他就從來沒有用過。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對”,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蟲也要貞節,續弦或再醮,連做藥資格也喪失了。但這差使在我並不為難,走進百草園,十對也容易得,將它們用線一縛,活活地擲入沸湯中完事。然而還有“平地木平地木,即紫金牛,一種藥用植物。十株”呢,這可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了,問藥店,問鄉下人,問賣草藥的,問老年人,問讀書人,問木匠,都隻是搖搖頭,臨末才記起了那遠房的叔祖,愛種一點花木的老人,跑去一問,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樹下的一種小樹,能結紅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遍都稱為“老弗大”。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藥引尋到了,然而還有一種特別的丸藥:敗鼓皮丸。這“敗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舊鼓皮做成;水腫一名鼓脹,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清朝的剛毅因為憎恨“洋鬼子”,預備打他們,練了些兵稱作“虎神營”“虎神營”,清末端郡王載漪(文中說是剛毅,似誤記)創設和統領的皇室衛隊,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這道理。可惜這一種神藥,全城中隻有一家出售的,離我家就有五裏,但這卻不像平地木那樣,必須暗中摸索了,陳蓮河先生開方之後,就懇切詳細地給我們說明。
“我有一種丹,”有一回陳蓮河先生說,“點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見效。因為舌乃心之靈苗……。價錢也並不貴,隻要兩塊錢一盒……。”
我父親沉思了一會,搖搖頭。
“我這樣用藥還會不大見效,”有一回陳蓮河先生又說,“我想,可以請人看一看,可有什麼冤愆冤愆,迷信說法,冤鬼作祟,要求償債索命之類。……。醫能醫病,不能醫命,對不對?自然,這也許是前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