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沉思了一會,搖搖頭。
凡國手,都能夠起死回生的,我們走過醫生的門前,常可以看見這樣的匾額。現在是讓步一點了,連醫生自己也說道:“西醫長於外科,中醫長於內科。”但是S城那時不但沒有西醫,並且誰也還沒有想到天下有所謂西醫,因此無論什麼,都隻能由軒轅岐伯軒轅岐伯,指古代神醫。軒轅,即黃帝,傳說中的上古帝王;岐伯,傳說中的上古名醫。今所傳著名醫學古籍《黃帝內經》,是戰國秦漢時醫家托名黃帝與岐伯所作。的嫡派門徒包辦。軒轅時候是巫醫不分的,所以直到現在,他的門徒就還見鬼,而且覺得“舌乃心之靈苗”。這就是中國人的“命”,連名醫也無從醫治的。
不肯用靈丹點在舌頭上,又想不出“冤愆”來,自然,單吃了一百多天的“敗鼓皮丸”有什麼用呢?依然打不破水腫,父親終於躺在床上喘氣了。還請一回陳蓮河先生,這回是特拔,大洋十元。他仍舊泰然的開了一張方,但已停止敗鼓皮丸不用,藥引也不很神妙了,所以隻消半天,藥就煎好,灌下去,卻從口角上回了出來。
從此我便不再和陳蓮河先生周旋,隻在街上有時看見他坐在三名轎夫的快轎裏飛一般抬過;聽說他現在還康健,一麵行醫,一麵還做中醫什麼學報中醫什麼學報,指《紹興醫藥月報》。1924年春創刊,何廉臣任副編輯,在第1期上發表《本報宗旨之宣言》,宣揚“國粹”,正在和隻長於外科的西醫奮鬥哩。
中西的思想確乎有一點不同。聽說中國的孝子們,一到將要“罪孽深重禍延父母”“罪孽深重禍延父母”,舊時有些人在父母死後印發的訃聞中常有“不孝男××罪孽深重不自殞滅禍延顯考(或顯妣)……”一類套話。的時候,就買幾斤人參,煎湯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幾天氣,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教醫學的先生卻教給我醫生的職務道:可醫的應該給他醫治,不可醫的應該給他死得沒有痛苦。——但這先生自然是西醫。
父親的喘氣頗長久,連我也聽得很吃力,然而誰也不能幫助他。我有時竟至於電光一閃似的想道:“還是快一點喘完了罷……。”立刻覺得這思想就不該,就是犯了罪;但同時又覺得這思想實在是正當的,我很愛我的父親。便是現在,也還是這樣想。
早晨,住在一門裏的衍太太衍太太,指作者叔祖周子傳的妻子。進來了。她是一個精通禮節的婦人,說我們不應該空等著。於是給他換衣服;又將紙錠和一種什麼《高王經》《高王經》,即《高王觀世音》。據《魏書·盧景裕傳》記載:有人犯了罪當處死,夢見沙門教講經,醒後即像夢中那樣把所講的經默誦千遍,到臨刑時劊子手的刀折了,法官聽說,就赦免了他。他夢見和醒後所念的經就是後來行世的《高王觀世音》。過去迷信的風俗,人將死時,把《高王經》燒成灰,讓死者捏在手裏,大概起源於上述故事,意思是死者到“陰間”如受刑的話,可望減少痛苦。燒成灰,用紙包了給他捏在拳頭裏……。
“叫呀,你父親要斷氣了。快叫呀!”衍太太說。
“父親!父親!”我就叫起來。
“大聲!他聽不見。還不快叫?!”
“父親!!!父親!!!”
他已經平靜下去的臉,忽然緊張了,將眼微微一睜,仿佛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說。
“父親!!!”
“什麼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說,又較急地喘著氣,好一會,這才複了原狀,平靜下去了。
“父親!!!”我還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氣。
我現在還聽到那時的自己的這聲音,每聽到時,就覺得這卻是我對於父親的最大的錯處。
魯迅女吊
大概是明末的王思任王思任(1574-1646),字季重,浙江山陰(今紹興)人,明末官九江僉事。弘光元年(1645)清兵破南京,明朝宰相馬士英逃往浙江,王思任寫信罵他說:“叛兵至則束手無策,強敵來則縮頸先逃……且欲求奔吾越;夫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垢納汙之地也。”說的罷:“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非藏垢納汙之地!”這對於我們紹興人很有光彩,我也很喜歡聽到,或引用這兩句話。但其實,是並不的確的;這地方,無論為那一樣都可以用。
不過一般的紹興人,並不像上海的“前進作家”那樣憎惡報複,卻也是事實。單就文藝而言,他們就在戲劇上創造了一個帶複仇性的,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這就是“女吊”。我以為紹興有兩種特色的鬼,一種是表現對於死的無可奈何,而且隨隨便便的“無常”,我已經在《朝花夕拾》裏得了介紹給全國讀者的光榮了,這回就輪到另一種。